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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后记》中还有一条,言范启寻找亡母之墓,只见“坟垄杂沓,难可识别,不知何所”。于是找来一个有见鬼功能的人,此人走至一墓,即道“墓中一人衣服颜状如此如此”。范启见说得靠谱,便将墓打开,只见棺物皆烂,冢中灰壤深尺余。正在迟疑间,从积土中探得一砖,上有铭文云“范坚之妻”。可知见鬼人所看到的正是范母的鬼魂,虽然平常人见到的只是荒冢中的枯骨,但其实却是衣履齐整地住在堂皇的大宅子中。

南朝人如此说,北朝人也是一样。北魏人刘昞所著《敦煌实录》中就有一个故事,北魏大将王樊死后,就在他的墓里和几个“人”一起赌钱饮酒。一个不长眼的盗墓者打开墓门,见了这灯火通明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王樊让从人端给他一杯酒,他不敢不喝,而就在他要溜出去的时候,就见有人牵着匹陪葬的铜马也走出墓门。原来那人是报警的,提前赶到城门,对守城者说:“我乃王樊之使,今有盗墓者,已经用酒染黑其唇。明早到时,可验而擒之。”等到盗墓贼赶到城门时,守城者见他嘴唇是黑的,便把他捉个正着。这王大将军的墓就和他人间的府第一样,主人的魂灵就在那里延续着生前的享乐和威严!

而平民的坟墓就是农家的宅院,邻里之间自然不妨串门一聚。唐人谷神子《博异志》记许州官吏李昼,夜间行路,见道旁一冢上有个盘子大的洞,夜间露出灯光。他下马走近,从洞口朝里望,“见五女子,衣华服,依五方坐而纫针,俱低头就烛,矻矻不休”,那景况正如人间邻女凑在一起做针线,又省灯油又解闷儿。只是李昼颇煞风景,大吼一声,惊得花飞蝶散,只剩下一片漆黑。

如果是丛冢,那么自然就是一个村落或集镇。北宋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一“丛冢记续补”云:书生王企,夜过徐州,天色已晦,迷失道途。望远处灯火煌煌,乃往而求宿。既至,人烟丛聚如乡镇。王企借宿于老叟家,并问:“此地何名?”老叟曰:“丛乡也。此乃富公(弼)所建之乡也。”第二天王企告辞,走出数里,见一耕者,又问道:“此北去四五里,有人烟市邑处,何地也?”耕者曰:“此惟有丛冢,无市邑。”王企方悟昨夜乃宿于丛冢之中。王企已经在坟堆里住了一夜,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可见到了夜间,丛冢不仅对于鬼魂,就是对于生人也同样化为村镇。类似的故事在历代都有不少,但终究让人觉得不妥,估计也就是时而为之、偶而遇之吧。

也是受这种观念的启发,过去的统治者对于自己的政敌和造反者,除了置之于死地之外,还要把他们的祖坟挖开,把尸骨扬弃,如果觉得还不够,就把那坟址挖个大坑,灌满臭水,再扔进一些死猫烂狗。这样一来,那魂灵不仅是被扫地出门,而且是无处容身了。由此看来,把政敌诛灭九族还不足以让那些神文圣武的皇帝们满足,他们还能把发挥到极致的残忍继续下去,不仅让政敌断子绝孙,就是死去的祖宗也不能放过。

这里顺便提一下与“魂居于墓”的主流观念同时存在的另一种观念,即鬼魂居于“地府”。这个地府是以阎王爷衙门为中心的一个幽冥都会。乡间的田园情调是一丝也没有了,那里过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让人感到仿佛到了某些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刘宋刘义庆《幽明录》有一个故事,明显地带有佛教徒的倾向:巴北县的一个叫舒礼的民间巫师死了,被土地神押送到太山府君处。途经一片住宅,足有数千间房屋,“皆悬竹帘,自然床榻,男女异处。有诵经者、唱偈者,自然饮食,快乐不可言。”这些死后过着“快乐不可言”的集体生活者,全是佛教的信徒,那位巫师则非其徒类,只能由牛头阿旁押着去过热刑了。这些“快乐不可言”的魂灵们就是吃饭念经、念经吃饭,至于其他的生活,则既然已经“男女异处”,肯定是没有什么家庭可言了。这便令人想到洪秀全男营女营的天朝制度,也未必仅是天父天兄的异教胡说,原来在中国民间早就有这种理想模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