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2页)

为了“诗的公平”,伟大人物的家庭经常要为伟大人物作出牺牲。不仅在生前,而且在死后。中国的传记作家在“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好故事”和“公平对待次要人物”之间,经常态度暧昧。梵高如果真是倪云林转世投胎,他的家庭无论如何贫困都没有关系。可惜他非但不是寒门的贵子,反倒是世家的娇儿。梵高的祖父文森特(跟梵高同名)是莱顿大学神学院的毕业生,在拿破仑战争的时代,这个身份就是社会精英的标志——普及教育时代的博士远不如当时的大学生含金量高。梵高有三个叔叔是艺术品商人,一个叔叔是雕刻家,父亲是牧师。这种背景明显就是中国所谓的“书香门第”。他从小有家庭教师,然后上私立学校,已经证明家庭经济背景相当宽裕。他频繁地改换职业,高兴去神学院就去神学院,高兴去美术学院就去美术学院;一方面表现了艺术家的任性,另一方面更说明了家庭的文化层次和宽容程度。从教育熏陶和经济支持的角度上,没有梵高的家族就不会有梵高本人。他的画从来卖不到钱——作者认为是世道冷酷的表现,其实不如说证明了梵高家族本来就不属于靠手艺糊口的阶级。19世纪的神学院和美术学院都是绅士阶级的博雅教育,不是为养家技工准备的。多德雷赫特书店和古皮尔画店助理的职务完全不是剥削血汗劳工学徒的所在,而是通向殷实艺术品商人的捷径。梵高只要肯耐心积累资历,本来不难复制叔父的人生道路,正如袁世凯或蒋经国只要肯下基层磨练,早晚会像长辈一样做上大官。文森特没有像弟弟一样,走上家族提携的“富三代”康庄大道,只能说是性格或志趣使然。

丰子恺实在不能算好历史学家,甚至不大能算好传记作家。他的作品缺乏良好的格局和浑然一体的气脉,无论文笔多么精致,总像是几篇互不相干的小品文罗列而成。其实,本书的正确命名应该是《梵高小味》或《梵高杂记》,如果放在胜海舟《冰川清话》和夏目漱石《木屑录》之间,简直是天造地设。“浙西人细腻深沉的风致”和“清幽玄妙的文笔”(郁达夫语)是随笔作家的优点,却不是叙事性传记的优点。然而,随笔的表现力不一定弱于叙事。丰子恺文笔简括,但画面感极强。如果文学也像国画一样分为南北宗的话,他肯定属于南宗写意派。这种风格清瘦萧瑟,恰好是梵高炽烈画风的反面。

“石油灯惨淡的光投射模糊的人影在白壁上,又在天井里描出异样的形状。许多教徒的颜面上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荣光。这是梵高一生中永远不能忘却的一晚。”

“日色黯淡无光,空中没有一点纤云。画家的柩车由几个美术家扶着,悄然地向野外前进,后面跟随着一群村人。行出村境,就到了墓地。灵柩从柩车上扶下,推入墓穴中。潮湿的泥土发出一种凄凉的音。提奥突然晕倒在地上,似乎听见了亡兄在幽冥的墓地里呼他的声音。”

这里仍然是《缘缘堂随笔》作者的精神世界:清洁,悲悯,温婉,丰柔,宛如德富芦花笔下的赤城山云。

文如流水不争先,意在天中月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