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美国、罗马的美国、双面神林肯与恺撒主义的再起源

一、巨匠造物主及其造物

《四吠陀》(Veda)和灵智派(Gnostic)的宇宙在至高神与人类之间安置了一个宇宙层级体系,各有千秋的半神(Demigods)和精灵(Spirits)各得其所。其中,巨匠造物主(Demiurge[215])最能给芸芸众生留下深刻印象。在肉眼凡胎愚钝狭窄的眼界中,他创造的宏大有形结构近在咫尺,似乎比至高神的轻灵无形伟力更加醒目,常常把凡夫俗子引入偶像崇拜的歧途。犹太人及其哲学后身——各大宗教的一神教基要主义[216]——一再企图清扫潜伏在一神教体系内的多神教残余因素,始终未能完全成功。不过,巨匠造物主的造物终归有一条无法逾越的界限:与至高神的造物不同,偶像无论如何声势煊赫,都没有不灭的灵魂,不是生生灭灭,而是一瞑不返。

在(埃及)法老-神王、(希腊)城邦-守护神、(罗马)元戎-人神之后,掌管西方世界的造物神为自己发明了新游戏。这一次参赛的主要玩偶(对诸神而言)或偶像(对凡夫俗子而言)是:“民族”及其“民德”。

又一轮竞技收场,

又一批锦标赢得。

人格化的“民族”是超乎(通常违背)逻辑一致性的神秘存在,唯一的鉴定标准就是意识的直观洞见:意识本体可以通过内视和观照,判断对象属于意识本体还是无形态原材料,百无一失。其依据仅仅是康拉德·洛伦兹式经验体会:当你实验撕裂莴苣、昆虫、宠物和婴儿时,内心的不同阻力会告诉你谁是跟自己平起平坐的意识本体[217]。当莱山德和西庇阿率领他们的常胜军君临雅典和迦太基时,他们的切身体验不是扫除一切物质障碍的酣畅淋漓,而是亵渎神明的绝对恐怖:创造和毁灭邦国有机体,是诸神保留给自己的特权。在定数(Doom)的驱使下,不得不僭取神权的凡夫俗子有祸了!业报将追逐他们的子子孙孙。然而,没有任何希腊人或罗马人在掳掠、残杀东方顺民或北欧蛮族时还会恐惧诸神——这只是一种技术性措施,只存在功利意义上合理不合理的问题。

跨越不同时代、地域和利害关系的儒教学者正是出于这种超验的直觉感受,才会众口一词地赞颂“兴灭国,继绝世”和“宁蹈东海,义不帝秦”,从而表达他们对“暴秦”的恐惧和憎恶。任何尊重理性和逻辑的熟练考据家都能证明:仅仅从数量意义上考虑,秦人的暴行并不是格外夸张。然而,神性的历史一向不知道什么民主、平等和功利主义,从不认为有必要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和一百万亩价值连城的郁金香花园之间权衡利弊。神性的历史只区别“有形态”和“无形态”的造物,以及各种“有形态” 造物的高下等级。在神性的历史中,毁灭秦宗权或张士诚只不过消灭了一个机会主义团体(一群渴望富贵的自由雇佣兵联盟,他们跟他们临时统治的地方和人民没有任何有机的联系),跟赌徒愿赌服输没有区别;毁灭宗周或诸侯却是针对传统及合法性(由地方风俗民情长期酝酿产生的特色文化,统治者及其土地、人民的有机性体现于礼乐和法统)的公然侮辱,是工具向价值的横暴挑衅。用理性和客观的态度对待这种挑衅,本身就是对文明价值的背叛。只要正统邦国(在上者、在下者、在外者无文默喻的达尔文式共同生态域)或道统载体(已故者、在世者、未生者的神圣契约)横遭侵凌,即使很少或根本没有流血(例如诛杀六君子、解散三级会议),诸神的诅咒仍然会降临到民族共同体头上。只有流尽无辜者的鲜血才能赎清,民族甚至可能失去其有机性意义,瓦解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临时性居民,只能充当其他民族(或未来“有形态” 造物)的背景、资源和候补原材料。相反,不具备“形态”意义的事件即使流血漂橹,影响也不会超过人类的大多数战争和交通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