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政治的青年

一、绝对主义国家的正午

1547年,亨利八世驾崩。等待已久的国会立刻废除了新大逆法(Treason Act)和普通法家最憎恶的钦命——国王命令与国会立法效力相等。国会同时规定任何叛国罪起诉都需要至少两名以上证人才能成立[89]。爱德华六世还没有脱去乳齿就失去了先王留下的爪牙,甚至血腥玛丽也徒有暴君的虚名,面对国会时其实完全没有先王的威势。在1553年达勒姆主教汤斯塔尔(Tunstall)一案中,国会[90])断然驳回王室及其枢密院的叛国罪起诉,夺回了作为王国最高法院的传统权利[91]。

亨利八世的威权,部分来自王室与绅商布尔乔亚反对旧贵族的阶级联盟,部分来自国教会领袖亨利与议员反对天主教的新教联盟。爱德华六世的摄政不能指望前者,血腥玛丽对二者同样不能指望。由于玛丽的宫廷一变为天主教复辟势力的中心,国会自动成为新教联盟的党派堡垒。在都铎王朝之前,英国历史上连绵不绝的府院之争都是职权上和财政上的,而血腥玛丽一朝和整个斯图亚特王朝的府院之争却加入了(宗教)意识形态斗争和民族斗争的元素。

在塑造英格兰民族认同的关键岁月里,王室蒙受了外国思想、制度和政治代理人的嫌疑,国会却隐然成为英国特殊历史和传统制度的凝结核[92]。英国国会政治或立宪政体的有利之处往往不在于制度本身,而在于这一制度与英国自中古以来极少偏离的政治主流——混合宪制论血脉相通。近代以来,英语世界以外的各国引进国会制度或立宪政体,照例都会发生相反的反应——拥护立宪政体的一方总是遭受民族传统排斥的一方,使得法统无法建立,整个民族沦为灵魂分裂的国家。

爱德华六世政府惊人软弱的原因不仅在于主少国疑,重臣各立朋党,而且在于枢密院不合时宜地延续了都铎初年压制旧贵族的绝对主义原则[93]。这一政策的前提是:(没有常备军的)王室拥有乡绅和市民的积极支持,其强度足以达到当王室面临贵族叛乱时,可以指望乡绅和市民出钱出力组织的勤王军构成王室的军事主力。以前的亨利七世遭受康沃尔和爱尔兰大贵族威胁时,绅商布尔乔亚为了反对旧贵族的阶级联盟支持他;后来的伊丽莎白一世面对北方两伯爵叛乱时,新教各派别(几乎囊括了整个市民阶级)出于对天主教复辟的恐惧而支持她。

都铎、斯图亚特两朝是绝对主义在英国登峰造极的时代,然而即使在这个极盛时期,英国的绝对君主制也是一个只有半个上半身的体制。除独占财政权、分享立法和行政权力并兼任最高法院的国会以外,它有一个体现封建自由的下半身——治安官、地方士绅、各城市自治公社、各郡民兵,这些机构的共同特点是没有一个能够由王室任命或依靠王室俸禄为生[94]。在关键时刻,王室能否指望他们的效忠,要看他们对英国宪法的解释是不是与王室一致。对于号称专制、标榜君权神授的政权,这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处境。另一个隐患是,地方精英——治安官、地方士绅、各城市自治公社的长老——往往就是国会议员,很容易把中央和地方的权力结合在同一个方向。欧洲大陆的绝对主义国家没有留下这个破绽,都铎王朝忽视了它,致命的后果落在斯图亚特王朝头上。

英国的体制不是(像爱德华·柯克爵士和其他国会党人吹嘘的那样)英格兰独有的遗产,而是封建欧洲的共同特点,德国、波兰、匈牙利都有自己的《大宪章》,与英格兰的同类文献一样,主要服务于贵族压制王权的需要。自新大陆发现以来,美洲金银的洪流席卷欧洲,价格革命(通货膨胀)对旧欧洲的政治和社会结构提出了极大的挑战。不仅下层阶级谋生困难,各国王室为了保证岁入跟上物价也必须面对可怕的考验。绝对主义的兴起意味着解散国会,废除城市自治,打击妨碍中央集权的地方贵族,王室取得武断征税的自由。此后,王室才能用增加的岁入建立有执行力的官僚机构,供养越来越庞大和昂贵的常备军,才不至于在列强争霸的残酷角逐中被淘汰。波兰提供了一个范例,说明维护封建自由和国会政治,信赖免费和自愿的骑士与民兵,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