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色(第2/8页)

艺术家的水平高低无疑取决于所用的颜料。当时最好、最有名的颜料,有些来自威尼斯。从东方市场载着朱砂、群青之类外国原料返航的船只,第一泊靠的港口就是威尼斯。画家有时和赞助者商定,亲自跑一趟威尼斯,以购得所需的颜料。平图里乔承制皮科洛米尼图书馆湿壁画的合约里,言明拨出两百杜卡特金币作为这方面的开销。[5]到威尼斯购买颜料虽得费些旅费,但少掉了中间的运送物流成本,价格也比较便宜,也就抵销了旅费开销。

但米开朗琪罗一般来讲选择从佛罗伦萨购买颜料。他是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自然对颜料质量颇为挑剔。有次他寄钱托父亲买一盎司的胭脂虫红,言明“务必是佛罗伦萨所能买到的最好的颜料。如果买不到最好的颜料,宁可不买”。[6]这种质量管控的确有必要,因为许多昂贵颜料掺了廉价品。当时人建议欲购买朱红(用朱砂制成的颜料)者,要买块状,而不要买粉状,因为粉状朱红里常掺了廉价替代品铅丹。

米开朗琪罗会选择从故乡而非威尼斯进颜料,并不令人奇怪,因为他在威尼斯没什么熟人。佛罗伦萨有约四十间画家工作室,[7]许多修道院、药房都为这些工作室供应颜料。最著名的颜料制造商,当然非耶稣修会修士莫属。但要买颜料不必非得亲自跑一趟墙边圣朱斯托修道院不可。佛罗伦萨的画家属于药房与医师同业行会的成员。将艺术家纳入该行会的理由在于,药房贩卖许多颜料与固着剂的原料,而这些原料有许多同时充作药物使用。举例来说,黄耆胶既为治疗咳嗽、嗓音粗哑、眼皮肿痛的处方药,也是画家广泛用来使颜料均匀消散于液体中的材料。茜草根除了可以制胭脂虫红,还是当时人大力提倡的坐骨神经痛治疗药。颜料与药物的共通现象,曾在帕多瓦艺术家瓦拉托里身上引发一件趣事。话说有次他边接受医生护理,边画湿壁画。服完药剂准备上工时,他闻了一下药液味道,突然将画笔浸入药罐中,然后拿起蘸了药液的画笔在墙上大涂特涂(对湿壁画和他自身健康显然都无害)。[8]

颜料制造是棘手而极专业化的行业。例如,米开朗琪罗在《大洪水》里用来为天空和洪水着色、耶稣修会修士所制颜料之一的苏麻离青(smaltino),是用含钴的玻璃粉制成。苏麻离青制造困难甚至危险,因为钴既具有腐蚀性,且含有带毒的砷(砷毒性很强,因而过去也用作杀虫剂)。但以彩绘玻璃闻名全欧的耶稣修会修士,处理钴很拿手。他们将钴矿放进炉内烘烤(smaltino原意为熔炼,因此得名),然后将因此形成的氧化钴加进熔融的玻璃里。替玻璃上色后,修士将玻璃压碎,以制造颜料。以苏麻离青上色的作品,若用显微镜观察其横断面,可以看到这些玻璃粉末。即使是低倍率显微镜,也可看到玻璃碎片和小气泡。

艺术家买进的苏麻离青之类的颜料未经精炼,必须在画室里经过特别配制之后,才能加进因托纳可。孔迪维说米开朗琪罗亲自磨碎颜料,极不可信,因为配制颜料向来需要至少三人。对米开朗琪罗来说,还需要助手们的建议。他和大部分助手一样,曾在吉兰达约门下学过这门技术。但西斯廷礼拜堂顶棚所需的颜料,有许多他已将近二十年没碰过,必得借助格拉纳齐之类人士的经验。

配制工作因颜料种类而异。有些颜料得磨成细粉,有些制成较粗的颗粒,有些则得加热,以醋分解,或不断冲洗、过滤。颜料的色调一如咖啡的口味,取决于磨细的程度,因此确保一致的研磨程度至关紧要。例如,苏麻离青若是粗磨,颜色是深蓝;若细磨,颜色是淡蓝。此外,苏麻离青若只到粗磨程度,就必须在灰泥仍湿而有黏性时加入。因此,苏麻离青总是第一个上的颜色,但几小时后可再涂一层以加深颜色。这类技巧攸关湿壁画的成败。米开朗琪罗最近一次执笔作画(《圣家族》)时未用到苏麻离青,因此一旦真要配制这种颜料,势必要大大仰仗助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