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第3/16页)

尽管如此,第三世界毕竟成为那些依然深信社会革命之人的信仰希望基石。它拥有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口,它仿佛一座遍布全球,随时等待爆发的火山,它是一处稍有震动,便预示大地震即将来临的地震带。即使是那位认为意识形态已经在黄金时代自由安定的资本主义西方世界里告终的学者(Bell,1960),也承认千禧年与革命的希望并未就此消失。第三世界的重要性,并不限于有十月革命传统的老革命家,或对50年代虽兴旺却世俗的平庸现象感到灰心的所谓浪漫人士,整个左翼路线,包括人道主义的自由派,以及温和派的社会民主党人,都需要一样东西赐予他们理想——单单是社会安全制度立法,以及不断升高的实际所得,哪里足够——第三世界,可以保存他们的理想;而遵循启蒙运动伟大传统的党派,除了理想之外,也需要实际的政治以供他们行动。少了这些,他们便无法生存。否则,我们如何解释那些主张非革命性的进步楷模斯堪的纳维亚、荷兰,以及那相当于19世纪宣教团使命的20世纪后期(新教)“世界基督教会协会”(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种种热情支援第三世界的举动?就是这股热情,在20世纪后期引导着欧洲各地的自由派人士,扶持着、维系着第三世界的革命者与革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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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革命正反两方同感惊讶的事情是,自从1945年后,游击战,似乎成为第三世界革命——也是世界各地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共有32场战争名列1970年编的“游击战大事年表”,除了其中3项以外——40年代末期的希腊内战、50年代塞浦路斯,及1969年北爱尔兰对抗英国——其余全部发生在欧洲、北美以外的地区(Laqueur,1977,p.442)。自此之后,这张名单很快又加长了。但是革命都是从山林草莽间发动的印象,并不尽然正确,这未免低估左翼军事政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后面这种方式,在葡萄牙于1974年戏剧性地创下首例之前,在欧洲似乎不能发挥作用,可是却是伊斯兰世界的家常便饭,在拉丁美洲也非意料之外。1952年的玻利维亚革命,便是在矿工与军方叛变分子携手之下发起;而秘鲁社会最激烈的改革,则是由60年代后期与70年代的军事政权推动。同样,都市民众具有的革命潜力,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旧力量,1979年的伊朗革命,以及日后的东欧社会,就是最佳例证。不过回到20世纪的第三阶段,世人的眼光都以游击战为焦点,游击战术的优越性,也一再为不满苏联路线的激烈左派思想家所鼓吹。与苏联交恶分裂以后的毛泽东,1959年后的卡斯特罗——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卡斯特罗那位英俊潇洒的同志、天涯浪子格瓦拉(Che Guevara,1928—1967)——即是其精神领袖。至于实行游击战术最成功的头号队伍越南共产党,先后击败法国和强大的美国,受到举世热烈推崇。可是,这些共产党却极不鼓励各家崇拜者在左派意识的内斗中自相残杀。

50年代的第三世界,充斥着层出不穷的游击战,而这些战事,几乎全部发生在殖民势力(或移居当地的殖民者)不愿放手让前殖民地轻易和平独立的国家里——例如分崩离析的大英帝国治下的马来亚、肯尼亚茅茅运动和塞浦路斯。至于其中最严重的战事,则发生在日薄西山的法兰西帝国,例如阿尔及利亚与越南。但是说也奇怪,最后将游击战推上世界头版地位的事件,却是另一桩规模小得多的行动——肯定比马来亚叛乱为小(Thomas,1971,p.1040)——不按常理出牌,结果却大获成功,于1959年1月1日取得加勒比海古巴岛政权的一场革命。卡斯特罗其人,其实倒也不是拉丁美洲政治场上不常见的人物:年轻、强悍、充满领袖魅力、出身良好的地主家庭;政治观点模糊,却决心一展个人英勇——管它是在哪一种自由抗暴的旗帜之下,只要恰当时机出现,就决心在其中成为一号英雄。甚至连他提出的口号,也属于旧的解放运动,虽然可敬,却缺精确的内容(“没有祖国就是死”——原为“不是胜利,就是死亡”,以及“我们会出头”)。在哈瓦那大学(Havana University)舞枪弄棒的少年当中,度过一段默默无闻的政治学徒期后,卡斯特罗投入对抗古巴独裁者巴蒂斯塔将军(Fulgencio Batista)政府的阵营——巴蒂斯塔当年以士官身份,于1933年军事政变中首次登场后,就是古巴政坛上家喻户晓的残暴人物,并于1952年再次夺得政权,一手废除宪法。卡斯特罗以积极行动的姿态进行抗争:1953年攻击一处军营,然后坐牢、流亡,再度率领游击队打回古巴,并在二度进击之际,在偏远的山区省份巩固了势力。这场准备并不充分的赌博,竟然大获回报——其实就纯粹军事角度而言,挑战的难度并不高。那位游击战的天才领袖,阿根廷医生出身的格瓦拉,只带领了148名士兵,便继续前往征伐古巴其余地方,最后大功告成时,全体人马也只增加到300人而已。而卡斯特罗本人的部队,则只在1958年12月,占领了第一座拥有千名人口的村镇(Thomas,1971,pp.997,1020,1024)。一直到1958年前,卡斯特罗的最大成就——不过的确也非同小可——在于他显示了小小一支非正规的军队,却可以控制一个广大的“解放区”,而且能抵挡正规军的攻击——当然后者士气低落,已是公认事实。卡斯特罗之所以获胜,在于巴蒂斯塔的政权本身脆弱不堪,除了为自己利益者外,别无真诚拥护,其领导人物本身,又在腐化之下怠惰懒散。于是从民主资产阶级到共产党,各方政治路线联合的反对力量一兴起,独裁者自己的左右军警爪牙也认定他气数已尽,这个政权便立刻垮台了。卡斯特罗提供了这个气数已尽的证明,他所率领的势力自然便成了正统。叛军胜利的一刻,多数古巴民众均真心感到解放来临,从此希望无穷;而这个解放与希望的象征,就体现在那位年轻的叛军指挥者身上。“短20世纪”,是充满了天生领袖气质人物,站在高台之上、麦克风前,被群众当作偶像崇拜的年代。在这些天才英明的领袖当中,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卡斯特罗一样,拥有如此众多深信不疑、满心爱戴的听众。这名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英雄,一身皱巴巴的军装,毫无时间观念,一开口就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个小时。虽然内容复杂,思绪紊乱,却能赢得群众毫无质疑的全神倾听(包括笔者在内)。终于有这么一回,革命成为众人的集体蜜月经验。它会带我们往哪里去?一定是什么更好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