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国告终(第2/14页)

达到“发展”目的的实际操作模式,可以与多种不同的信仰意识形态并行不悖,只要后者不妨碍前者的实行即可。比如发展中国家,如信仰伊斯兰教不因为《古兰经》未曾认可,或尊奉基督不由于《圣经》从未允许,更不因为与中古骑士风格相违或不合于斯拉夫精神,便因此禁止机场的兴建。反之,一国的信仰基调,若不单单在理论上,并且在实际上与“开发”过程大唱反调,其开发结果便注定失败。不怕刀枪入,可令弹头反转去,不管众人对这些奇门遁甲的神术信得多么入迷多么虔诚,不幸的是,法术神技却从来也没有灵验过。电报电话,可比通灵大师的感应术来得有效多了。

然而如此说法,并非看轻各个社会本身特有的传统、信仰与意识观念。旧社会在接触“开发”之际,原有的观念或许修正,也可能始终一成不变,但是必将以此为依据对新世界做出价值判断。比如说,不论是传统主义或社会主义,两方都同时看出,在资本式自由主义经济高呼胜利之余——包括政治层面在内——人生道德却荡然无存,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全失,唯一的关系,只剩下亚当·斯密(Adam Smith)所谓的人类“交易性格”(propensity to barter),人人只顾追求个人的满足与利益。就维系道德体系、重整人生秩序而言,就确认“开发”“进步”造成的毁坏而言,随着船坚炮利、教士商人,以及殖民官吏而带来的新观念,往往不如资本主义出现以前,或非资本主义式的思想意识和价值系统来得有价值。因此,后者便动员传统社会的群众,起来对抗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代表的现代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同对抗将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文化输入的外来侵略者。不过,传统思想的力量有时虽然颇为成功,但是事实上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凡在落后世界发动的自由解放运动,很少有受传统或新派传统意识激发或由其完成者。唯一的例外,只有基拉法特(Khilafat)运动在英属印度发起的保王运动(编者注:1920—1922年间的伊斯兰教区域性叛乱)。他们要求保留土耳其苏丹的名号,作为世界各地信徒的哈里发(Caliph),伊斯兰教国王之意,并主张维持原奥斯曼帝国在1914年的疆界,以及由伊斯兰教徒取得伊斯兰圣地的控制权(Holy Places of Islam),包括巴勒斯坦地区。运动为时虽短,却可能是迫使印度国大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采取大规模不合作平民抵抗的主要原因之一(Minault,1982)。然而在宗教名义下发起的群众动员——“教会”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力,毕竟仍大于世俗“国王”——多属防守姿态。不过偶尔也有宗教大军冲锋陷阵,领头顽强抗敌的情况出现。比如墨西哥的农民,即曾在“基督国王”的大旗之下,奋起抗拒墨西哥革命政教分离的运动(1926—1932)。在其史官的笔下,农民的壮举化作史诗般浩荡的“基督精兵”(Meyer,1973—1979)。除此之外,以宗教激进主义者为主力的大规模动员力量,一直到20世纪最后的数十年间,方才出现成功的事例——在这些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中间,甚至产生一股回归传统的奇异现象。矛盾的是,新一代所要回归的,若在当年他们有学问的祖父、父亲眼里,却恐怕都是务必扫除的迷信野蛮呢。

与本土传统两相映照,这一切的改革计划,甚至包括其中的政治组织与形态——使依赖他人生存者追求解放,令落后贫穷者奋力进取——所有的灵感理念,全部来自西方:自由思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主义、世俗的政教分离主义(secularist)、教权主义(clericalism),还有资产阶级社会用以进行公共生活事务的种种形式——新闻界、公共会议、党派、群众活动。种种新思想、新制度,虽然有时不得不假借社会大众信服的宗教口吻推行,根本上却都出于西方。这种现象,意味着20世纪在第三世界发动改造之人,事实上只限于当地居于少数的优秀人物,有时甚至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因为在这些地方,莫说处处不见民主政治的制度以及必要的教育知识,甚至连初级的识字程度也只限于极其少数的阶层。印度次大陆地区在独立以前,90%的人口为文盲,认识西文(即英文)者更是凤毛麟角——1914年前,3亿人里,大约只有50万懂得外文,也就是每600人中仅有1人。[2] 即使在教育程度最高的西孟加拉(West Bengal),独立之初(1949—1950),每10万人中也只有272名大学生。可是这个数字居然还是北印度心脏地区的5倍之高。然而,这群天之骄子人数虽少,发挥的影响力却极为惊人。英属印度之下最主要的行政区之一孟买(Bombay Presidency),到19世纪末,该区38000名祆教男子里面,四分之一以上娴熟英语,难怪个个成为活跃于印度次大陆的贸易商、工业家、金融家。而1890—1900年间,经孟买高等法院核准办案资格的百名律师之中,即包括日后独立印度里两名最重要的领袖圣雄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和印度独立后的首任副总理帕特尔(Vallabhai Patel),并有巴基斯坦未来的国父真纳(Muhammad Ali Jinnah)(Seal,1968,p.884;Misra,1961,p.328)。在西方教育之下,这批精英在本国历史上发挥了全方位的作用。作者本人就认识一家人,可以充分证明这种现象之一斑。这家人的父亲,是位地主暨业务发达的律师,也是英国统治下有地位的社会人物。1947年印度独立之后,曾在外交界任职,后来并荣膺省长之职。母亲则是印度国大党于1937年间成立的地方政府中的首位女部长。4个孩子均在英国接受教育,3个曾经加入共产党;其中一位日后成为印度陆军总司令,第二位则成为共产党的国会议员,第三位历经一番动荡政治生涯之后,成为甘地夫人政府中的一名首长,至于第四名兄弟,则在商界一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