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妻的小说世界:《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

缠绵绮梦

Keith McMahon研究中国明清色情小说已经多年,15年前就在著名的汉学刊物《通报》(T'oung Pao)上发表长篇论文了。他有一个有点香艳的中文名字:马克梦。马克这两个字,除了使人想到外汇,也可以帮助营造某种异域风情——还记得《上海宝贝》中那个德国情人的名字吗?至于梦,一个多年浸淫在明清色情小说中的人,要做梦的话,一定不乏缠绵的绮梦吧。

研究中国明清色情小说,多年来一直是西方汉学界的一脉。想想人世间的职业,也真是千奇百怪:比如,小男孩为了玩一点儿电脑游戏,常常不得不费尽心机,用各种手段和严厉的父母周旋,可是却有人以玩电脑游戏为职业——专为出品电脑游戏的公司“试玩”尚未上市的游戏,以便发现游戏中可能存在着的bug。我女儿小时候我告诉她世界上有这种职业,她激动得大叫起来说,我长大就要去干这个!而说到色情小说,情形也有点类似。这类书一直是一般公众甚至学者都很难有机会阅读的——如今主要的困难倒不是找不到这些书,有时候其实是担心来自家人、亲友、上司或同事的压力。我多年前有一个同事,他悄悄向我借《金瓶梅》全本,就要选在他太太出差的那个星期里。可是同样有人可以将阅读色情小说作为工作——而且是“严肃的学术工作!”马克梦基本上就是这样。

1995年马克梦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Misers, Shrews and Polygamists: 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

一对生死冤家

马克梦提出了“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三种类型,借助这种分类来分析中国色情小说中的性和男女关系。

“吝啬鬼”虽然出现在书名之首,在书中实际上几乎只是附带地被谈到。“吝啬鬼”在概念上被马克梦作为男女关系中禁欲主义的代表(当然他也谈到了小说中一些通常意义上的吝啬鬼形象),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吝啬”什么呢?“吝啬”自己的精液——即房中术理论中的“惜精”。房中术原是为一夫多妻者们服务的技巧,而在性交时保持不射精或尽量少射精、迟射精,原是房中术中的入门功夫,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和多个女子性交,进而达到“夜御九女”之类的境界。

但是“惜精”之说也被禁欲主义者接过去,以“一滴精十滴血”之类的危言耸听恐吓世人,这样就可以直接引导到禁欲主义的结论上去,似乎禁绝一切性刺激、性行为才是最理想的。人们往往将这种禁欲主义与“封建礼教”联系在一起,其实禁欲主义在儒家正统学说中也得不到真正的支持。例如,昔日孟子竭力劝诱齐宣王推行“王道”,齐宣王难之,说自己有“好勇”、“好货”等疾,孟子逐一为之开解,最后说到“好色”一节,孟子认为好色也不是问题:只要能做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那对于王业的成功仍然没有任何妨碍。

至于“泼妇”,在马克梦的安排下,几乎集男性心目中所有女性恶德之大成。“泼妇是恶女人的代名词,她企图利用性的力量制服男人,这种力量包括向男人泼撒媚术、窃取男人的阳精。”“泼妇”还在下意识里寻求现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希望让她也可以去找别的男人,尽管“多数泼妇只要求丈夫不纳妾而已”——那就是“妒”,而“妒”又经常和“悍”联系在一起。但按照马克梦的理解,“泼妇”即使反对丈夫纳妾,也和禁欲主义毫无共同之处,因为“泼妇对贞节痛恨之至”。

在房中术理论中,“惜精”的重要目的之一是要吸取女方的“阴精”——大体相当于当年张竞生所说的“第三种水”,即女性在性高潮时射出的爱液——这被认为对男性大有“补益”,即所谓“采阴补阳”。与此对称的、同时也更重要的是,男性的精液对于女性来说更具有“补益”作用(这一点甚至可以得到现代医学的支持),即所谓“采阳补阴”。在中国古代房中术理论和色情小说中,邪恶的女性总是千方百计企图摄取男人的阳精,这种企图一旦成功,男方轻则形销骨立,重则性命不保;女方则起码是“颜色光泽”,年华永驻。在“采阴补阳”与“采阳补阴”两种理论同时的利诱与威胁之下,性交成为一种危险的游戏,一种两性之间的战争——谁先达到高潮,就意味着谁成为战败的一方,他(她)的“精气”就被对方获得,导致损己利人的结果。正是在“窃取男人的阳精”这个意义上,马克梦的“泼妇”与“吝啬鬼”成为一对“生死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