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企业像衙门

近代以后,洋务企业兴起。这些企业与传统的官营工商业不同,使用的是新式机器、雇佣了大量工人、按照西方工厂形式组织生产。这些新兴的企业依然受制于政府公权力,浸染了深厚的官场习气,非但没有逃脱国有企业的窠臼,行政化、官僚化反而更加严重了。

洋务企业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纯粹的“官办企业”,比如江南织造局、轮船招商局、安庆军械所等。官府直接任命官员为企业负责人,按照官府组织形式配置管理层,根据官场的作息、习惯和标准来生产经营。比如“(江南)制造局积弊,再换一总办,即添用心腹委员三四十名,陈陈相因,有增无减,故司员两项,几至二百,实属冗滥”。第二类是“官督商办”的企业,名义上“商办”,实际经营管理大权依然操在官僚手中。官府委派一批官僚来企业“督办”、“会办”、“帮办”。

西方人考察中国近代企业时,常常奇怪工厂里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在若无其事地闲坐、喝茶、聊天,此外还有更多的人为他们端茶倒水、听候使唤。不用说,这些人就是衙门派人“监督”、“帮助”企业经营的官员。这些人除了偶尔训斥工人外,从不过问企业经营,主要精力放在了迎来送往和“跑衙门”上。他们所争的是企业的级别:到底是朝廷直辖的企业,还是省级创办管理的,或是州府县的小企业?似乎进了高一级的企业,就进了更高一级的衙门,有更好的“官途”。企业被当成了攀比级别的机关、论资排辈的场所。

李宗仁年少的时候曾经去类似的企业——纺织习艺厂做过工,在晚年回忆录中向我们描绘了官办企业的内部情形:

这时候,各省正在试办“新政”,广西省新设奖励工商业的“劝业道”,并在桂林城内设立“省立公费纺织习艺厂”,招收二百学徒,学习纺织。……这习艺厂是由桂林城内原有的“考棚”改建的。建厂的目的是训练一班学徒用新式方法来改良旧式的木机织布。这在当时算是新式的工厂,规模很大,厂长似由劝业道道台自兼,训练也还认真。我们的厂长既是一位大官兼的,厂内自然也有些官场应酬。我记得厂中当局有时在厂内请客,规模极大。我们学徒只可从远处看去,那一派灯光人影、呼奴唤婢的场面,真是十分煊赫。

我在这厂内一共学了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从下水浆纱,到上机织布,我都学到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春初,我十六岁时,学习告一段落,我便回家了。政府设厂的初意,原为改良农村手工业,增加农民副业生产,我回家之后,大家都欢喜,就买了一部新式木机,从事织布。才过半年,由于家人对织布一事,无太大兴趣,也就算了。这时父亲又已应聘到姑丈家教馆,我便又跟着父亲到姑丈家读书,而姑丈对织布倒颇有兴趣,他在桂林买了一部木机,要我教表姐们织布。谁知我在习艺厂所学的,仅是一些皮毛,故浆纱时,把纱浆焦了,一旦上机,随织随断,弄得十分尴尬。后来我又曾应聘到别村李姓家里教织布,可是均告失败。

为什么国有企业在清朝末期爆发“衙门化”呢?

第一,清末出现的工商企业并不是在自然经济基础上产生的。它们资金需求量大、占地广、事务繁重,包括引进外国技术、官吏和人才等,到处需要与官场打交道。公权力很轻易就侵入了近代企业。

第二,此时中国社会已经被“官本位”思想彻底攻陷。有能力者,无不思得一官半职。官场冗员充斥,比如南京城里“驴多、婊子多、候补道多”,都能填补全国的道台职位了。衙门一旦发现了洋务企业这块新大陆,还不把它们当作安置冗员的出口、官员的蓄水池?江苏是洋务企业的聚居地,往往一家企业里有一名候补光禄卿、两名候补按察使、四五名候补道台和知府,至于候补的知县、县丞等就要数以十计了。同样,创办企业者也自觉不自觉地向衙门靠拢,看脸色,比级别,申请“红帽子”,自动行政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