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乡音无改鬓毛衰(第2/12页)

这难道真的就是东老对他少年时代参加抗团一事缄口不谈的理由吗?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在80多岁的高龄、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不辞辛苦地往返于台北、北京和天津之间,写出那么一篇为抗团申辩的文章呢?

东老在文章的后记中写道,他写此文的目的就是纪念为此牺牲的同志,因为他们的孤魂仍游荡在荒野,希望他们在此得到安息。他一再强调,把抗团说成军统的外围组织是不正确的,有必要更正,否则那些为抗日而牺牲的同志,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对活着的也是一样。

东老又说:

抗团在卫国战争中,所做的一点贡献,实只是沧海之一粟。同时在表现上仍显得有些幼稚,缺乏有力的指导。他们在敌人侵略面前,不甘受辱,敢于斗争。他们无所企求,不怕牺牲,不畏艰难,威武不屈的精神,应予称赞。还有千万不要忘记我国过去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岁月,将来也未必平静。愿为捍卫我们国家民族的利益,与国人共勉。

这是很正面的一段话。

东老对这段历史所持的互相矛盾的态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2015年的这次访谈,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所谓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极有可能是当时遇到了什么让他不快或者感慨的事,他说的是气话,是反话。事实上,正如他的抗团战友叶于良先生所说:“对日本的仇恨,从小就在心里。现在日本对侵略还不认账,这个仇恨,一辈子也忘不了。”注145东老所持态度,与叶先生是一样的,他抗日的初衷始终未改,对日本军国主义的高度警惕,也贯穿一生。一个人处在不同的语境时,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有时候甚至会表现得自相矛盾,真相往往在多次反复的交谈之后才能呈现,这就是我对东老做第二次访谈的最大收获。加入“抗团”,为东老的人生奠定了最初的基调,也影响到他的人生走向。“抗团”的成员们构成他最重要、最紧密的社会关系和朋友圈子,这种情谊维系终生,直到他们一个个走到人生终点。

“抗团”与国民党的“军统”之间是否有关,是一个始终纠缠不清的问题。1949年之后,它的成员中也有人因此而受牵连,但在现在的大陆,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禁区了,网络上可以见到大量与抗团相关的文章、访谈,甚至电视剧都已出现,注146而我本篇的重点毕竟是东老的人生,有关抗团本身的诸多问题,这里就不详叙了。

东老说,他这人一生运气不错,具体地说,他参加抗日杀奸团被捕,已经是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以后,后来抗战快结束的时候吃混合面儿,他已经去了重庆。他去重庆之前重庆几乎天天遭空袭,但他到了以后,反而是北京这边挨空袭了。

东老还发表议论说,日本与中国,主要是民族性不同。他强调说共产党行,日本人也行,只有国民党不行,原因就是国民党整天搞什么自由民主,而自由民主这套在中国根本行不通,所以国民党必然失败,马英九再怎么闹也不行。他说国共马上就要第三次合作了,但前两次国民党占不了便宜,第三次一样占不了。

2010年秋季学期我在台湾东吴大学任客座教授,其间又不止一次去探望过东老,一切如旧,还是乘蓝5公交到他们的住所挹翠山庄,东老和梁昭阿姨也仍然健康和头脑清楚,尤为有趣的是,他们的那只叫恬恬的小狗也还在,11岁了。

东老说1949年跑到台湾来的北京人太少了,就那么几个,那时候的北京人,到天津就已经觉得是走到天边了,他们实在是哪里都不愿去的。我想起我做的《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中,祁淑洪女士在开篇中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她当旗兵的父亲第一次出差离开北京,刚刚走到廊坊,她祖母就因担忧而死,足见此言不虚。我记得老舍在《四世同堂》的一开头,写的也就是北京人的这种心态。他说这些到了台湾的北京人太思乡了,他们在这里又语言不通。东老说他来时只能与台湾人讲日语——我才知道他会讲日语。东老还把一大堆他收集的材料交给我,这是他给我的第三批东西。我问要不要复印一下再还给他,他说我还要它干什么,我都八十九了,只希望留给你,它们还能起些作用。他说这些人,就是跟着国民党到台湾的第一代人,所剩无几了,现在台湾每年逝去的老兵,都有七千人。时光过得实在是太快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