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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盛想了想瞎话的话,不再多说,真去叫来伙计打扫庭院。扫完院子又让伙计在门口扬了些新土,用喷壶洒些净水,笨花的街道立刻显得格外生动。

扬几把新土,洒几桶净水能改变一个院落、一条街道乃至一个村子的面貌,这是笨花人早就明白的效果。但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是百年不遇才实施一回的。

在净水和新土的气氛里,茂盛和瞎话又把一张方桌从店中抬出放在西墙根儿,那块白布就挂在这方桌的前脸儿。现在就缺两把与方桌配套的圈椅了。茂盛店没有圈椅,客人吃饭、打尖坐的是长板凳。瞎话知道茂盛店里缺少圈椅,早就让糖担儿去借了。糖担儿现在是村警,是瞎话的左膀右臂。茂盛打扫完庭院,糖担儿也扛来了两把圈椅。瞎话问糖担儿圈椅是从谁家借的,糖担儿说是从佟家。瞎话想,这糖担儿还真有心眼儿,借圈椅不到向家去借,单到佟家去借。在笨花,有圈椅的人家不多,让日本人坐在佟家的圈椅上倒合适。瞎话夸了糖担儿,糖担儿对着瞎话的耳朵小声说:“也不必夸,很浅显的事:尹区长在向家坐过的圈椅,就不宜再给日本人坐。”瞎话咧了咧嘴笑了,绽开一脸深厚的皱纹,短胡子在脸上飞扬,显得牙也很白。

糖担儿把圈椅摆在大椿树底下方桌两边,瞎话紧跟着就坐了上去。他坐在圈椅上,抻了抻衣服大襟,对糖担儿说:“你去传茂盛,传来茂盛就上街敲锣去,你一边敲一边喊,就说一家出一个人,不论大人小孩,男女都可,快到茂盛店集合。”说完又打量着糖担儿问道:“你的糖锣呢?”糖担儿告诉他说,糖锣在腰里掖着哪,说着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里抻出了一面小锣。糖锣有菜碟子大,先前糖担儿就是敲着它在花地里行走。那时他用它敲醒着一个个神秘的夜晚,现在他又要用它去传唤乡亲。瞎话看看糖担儿手里的小锣,觉得村警手里本应有一面大锣的,这是他的忽略。他对糖担儿说:“糖担儿呀,就先敲它吧,秋后支应局里有了进项,再给你换个大的。”糖担儿说:“换不换的吧,是个响动就行了,谁听见是谁吧。”瞎话想,糖担儿的话也有道理,支应局既是个支应,敲锣叫人也就是个支应,莫非还在乎人多人少?

糖担儿手拿糖锣出门,还不忘传茂盛的事。茂盛来了,看见正襟危坐的瞎话,说:“嗬,倒是像个局长。”

瞎话说:“快给局长传膳吧。局长光顾忙,还没有进膳呢。”

茂盛说:“上翅子还是上燕窝?”

瞎话说:“翅子、燕窝谅你也没见过,就上碗杂面汤吧,你也就会做个焖饼、糊汤、杂面汤。”

茂盛去给瞎话做杂面汤,听见糖担儿正敲着糖锣在街里喊,锣和糖担儿的声音都很喑哑,糖担儿和他的锣都老了。

糖担儿是老了,如今人们叫他老糖担儿。老糖担儿驼背哈腰,哑着嗓子。老糖担儿的锣也老了,喑哑中透着破声儿。先前不安分的好看热闹的老糖担儿在笨花的夜里游走,恨他爱他的人都有,可谁又都觉得缺不了他。那时的糖锣对于村人来说,本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听的。每天每天,随着黄昏的隐去,糖担儿的糖锣在初显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从容,亲昵,尾音里也还有几分撩拨。它唤起着孩子们的食欲,它也使一些男人女人的心乱。不久前,村里大白天也突然响起糖锣声,人们便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好比白日做梦。人们纷纷立在街门口观看,他们仿佛第一次看见了老糖担儿手里那只菜碟子样的糖锣,原来竟是有着几分寒酸的。它那潦草的声音东一声西一声地响在笨花的街道上,木呆呆的,瘪声瘪气的。再后来,笨花人膈应糖担儿的锣声了,人们都知道糖担儿的锣声连着支应局,支应局连着日本人。现在糖担儿的锣又在笨花街上响了,伴随着它的声音,是老糖担儿的传唤声:“快到茂盛店吧,支应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