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佟继臣给小袄子翻译讲解祝君早安,小袄子听清了还记住了,她整天想着佟继臣的话,想着佟继臣。她心里说:继臣,我头上这个“君”就是你吧。佟继臣忽而在笨花,忽而在日本,忽而在天津,小袄子生是见不着佟继臣。这是两年前的事。

小袄子来到花市,裤腿扫着地上的花包们找地方。其实她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儿,她走到花市尽头,靠近一棵椿树放下花包,一个人靠在椿树上等买主。小袄子尝尽了这种等待的苦头,她知道正经买花人都不往这里走,往这里走的净是不买花来瞎搭讪的。小袄子的花对事儿也能卖出去,那多半是在天近中午时,卖花人等得实在心烦了,这时买花人就把花价压了又压,买花人最能摸卖花人的心思。

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不看大花主的花,专看这尽头的小花包。他走到小袄子跟前停下来,对小袄子说:“卖花的,哪村的?”

小袄子说:“问这干吗,哪村的也是个卖花的。”

彪形大汉说:“卖给我吧。”他不看花的成色,使劲看小袄子的羊肚手巾,看手巾上的“Good Morning”。

小袄子说:“不卖。”

彪形大汉说:“怎么啦?”

小袄子说:“你不是买花的,倒像个买手巾的。要买手巾就到街里,街里有洋货摊。要不就去城里裕逢厚,裕逢厚的手巾最强。”

买主再想和小袄子搭讪,小袄子把椿树一搂,给了他个脊梁。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在小袄子的包袱里一阵抓挠,说里边有一团湿花,不要,走了。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是佟继臣。佟继臣不常来花市,他家的花坊大,有花主专往家里送。近两年送花人越来越少,佟继臣从天津回来听父亲佟法年说,是向桂的裕逢厚在城里抢了他的生意,有个宫崎株式会社专用植物油灯换裕逢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宫崎收多少。向桂就狠劲往上抬花价,来吸引花主。佟法年还说,宫崎在日本包着一个兵工厂,给日本军队做军装,军装的原料依靠中国。佟法年这边收不上花,这才让大儿子、小儿子都亲自出马到集上收花。

佟继臣来了,小袄子放开椿树转过身来。她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重新系系,手巾以下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佟继臣想,小袄子这漆黑的头发生是让这雪白的手巾给映衬的吧!佟继臣有两年不见小袄子了,没想到小袄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闺女,看来她比她娘大花瓣儿还知道干净。眼前的小袄子,面对着佟继臣,时而掸掸裤腿,时而把脚背过去,在小腿上蹭蹭鞋上的浮土,一双新鞋,底子很白。小袄子浑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继臣不自在起来。片刻,他还是按照一个正经买花人的架势开始和小袄子说话。

佟继臣说:“这花打算卖什么价?”

小袄子说:“你还不知道行情?”

佟继臣说:“花和花还有区别呢。”

小袄子说:“区别在哪儿?”

佟继臣说:“区别可大哪。”

小袄子说:“我看都差不多。都是花柴上长的,花桃里开出来的。”

佟继臣说:“就此也有区别。”

小袄子说:“你说的‘就此’是什么意思?比‘祝君’还难懂吧?”

小袄子提起“祝君”,佟继臣想起了那次他和小袄子在地头见面的事,心想这闺女还挺有心。他便不再和小袄子敷衍,说,小袄子的花他一定收,还是让小袄子出个价。

小袄子一听佟继臣真的要收她的花,就干脆地说:“好,我出价,明唱,还是暗唱?”

佟继臣说:“随你。”

这一带人做交易论价,有明码唱价的,也有以手暗示的。明码唱价叫明唱,以手暗示叫暗唱。

小袄子说:“咱暗唱吧,还不把你的手伸出来。”她说完先向佟继臣伸出一只手,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蒙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