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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动儿替向文成挑开一间小屋的门帘,向文成进了屋。屋里没点灯,黑暗中只传来元庆媳妇的呻吟声。向文成吩咐走动儿点灯,努力习惯着屋里的一切。这间小屋的墙被柴草烟熏得很黑,炕上苇编的炕席也已是深褐色。锅台连着炕,锅台上散乱着几个饭碗。走动儿虽然点上了灯,整间屋子还是像一个黑洞。元庆媳妇正侧卧在炕席上。她背朝着墙,一会儿把自己团起来,一会儿又把身子伸开,好似一只离开水挣扎着的虾米。向文成发现,这女人光着身子只盖了一条被单。他坐在炕沿儿上为元庆媳妇号脉,走动儿把她搬起来,她身上的被单滑落了,裸露出胸脯和肚子。走动儿又把被单往上提提,给她做些遮盖。在昏暗的灯光下,向文成看不清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脸,只觉得她是一团白气。这团白气使向文成想到了《聊斋》里那些狐狸和鬼,也想到了活犄角。他越是这样想,眼前这股白热气仿佛就越是向他扑。他想,有热便是人,狐狸和鬼身上肯定是冰冷的——向文成仿佛是自己跟自己开着玩笑。他为她号完脉,用手背在她的脸上试了试温度,他的手像触到了热铁锅。向文成又让女人平躺下来,想为她做西医式的叩诊。他发现这是一个短小的女人,五短身材,体态却鲜明。这个短小的女人现在正焦灼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只喊肚子疼。向文成用手指叩动着她的肚子和小腹,小腹胀得像口小铁锅。他想,按西医生理学的说法,这位置正是膀胱。膀胱鼓胀,病人又喊肚子疼,应该是尿闭的症状。他问女人有没有小便,女人和走动儿都听不懂向文成的话。元庆媳妇只拿疑惑的眼睛看走动儿。向文成换了个说法,他说:小便就是尿,有尿没有?女人听懂了,似乎就为了这个听懂,她那痛苦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羞涩难耐的笑容。她带着羞涩的笑容回答了向文成的撒尿问题,说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撒尿了。说完一脸恳求地盯着向文成,就像是说,尿不出来,我怎么办呢?

一切迹象表明,元庆媳妇得的是热症,张仲景把这类病统归为伤寒杂症。而在他所著的《伤寒论》里记载着,有种“太阳病”和眼前的这种女人的症状很相似,脉象也符合。《伤寒论》上说:“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疼痛,阴虚小便难。阴阳俱虚竭,身体则枯燥,当以小柴胡汤煮之。”

向文成为元庆媳妇诊着病,又一次想到活犄角的事。他觉得这女人怎么也不该让活犄角笼罩一辈子。哪有活人到天上下雹子的事?可从前他对活犄角的现象又百思不得其解。前些天他看报,读到一则和活犄角现象相似的消息,这才为活犄角现象初步下了结论。向文成决定把这则消息讲给元庆的儿子奔儿楼听。他诊完病,开了方,把站在门口的奔儿楼喊进家。奔儿楼听见向文成喊他,扭捏着不进门。向文成说:“进来吧,我和你讨论点儿书报的事。你识字不少,应该更能断事。”奔儿楼这才进了门。向文成说:“奔儿楼啊,你说人为什么要识字?”

奔儿楼说:“是为了长知识吧?”

向文成说:“对。可什么是知识呢?”

奔儿楼不说话了。

向文成说:“叫我看,知识就是超出你眼前的事。”

奔儿楼不知道向文成现在为什么同他谈知识,他一双大而深陷的眼睛只茫然地看着向文成。向文成说:“你知道无线电吧?”

奔儿楼说:“听说过。”

向文成说:“前两天我看《申报》,报上说有个地方出现一种怪病,有人一听无线电就会失去意识,昏睡不醒,像假死。至今也找不到有效的治疗办法。你猜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消息?”

奔儿楼不说话,一直躺在炕上的元庆媳妇也侧过身子细听着。走动儿在黑影儿里抽着烟,听得更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