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是闯出来的,走投无路时,只能进不能退

仲夏方过,孟秋将至,石头城里已是凉风渐起,薄云不时将月轮遮得若隐若现。浅塘中荷影随风,清香过处,将花园四周衬得分外寂静,只有墙缝中那三两只秋虫不知恼地鸣叫着。

四盏硕大的白纱宫灯高高地挑在池塘边的凉亭四角,将三更天的后花园照得亮如白昼。老枝巧做的紫檀木圆桌上,盖碗茶凉了换,换了凉,始终漂浮着氤氲的香雾,却驱不散这亭中令人窒息的气氛。

圆桌两侧面对面坐着的一对中年男女,从黄昏落座至今,足足三个时辰了,一言不发且是一动不动,恍如路人。

女人始终将目光牢牢地盯着男人,眼神中就像带着一把雪亮的钩子,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看个明白。男人仿佛也在看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是将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但他的眸子却比夜色还要深。

随着更漏一响,三更已到,响声未歇之时,女人终于开口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金山寺这一面,你的三魂六魄都被那婆娘一家给勾走了吧。”

说话的当然是李太太。金山寺外,古家和李家当着世人的面儿闹了一场大乱子,夫妻俩各怀心事回来。李太太一路上越想越是气愤,二十多年了,想不到这个枕边人见了当年的“老相好”依旧是旧情难忘,看他的神情居然颇有“妾身未分明”的意味,这个在李府住了二十多年的“李半城”,搞不好还真是念念不忘“古”这个混账姓氏。

这让李太太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临终时屏退旁人,将自己留下来说的那番话。爹爹当时叫着自己的小名,气息微弱却是字字清晰。

“乖女啊,爹给你选的这个女婿只怕是把你害了。当初爹只是想找一个有商才有手腕的人来入赘咱家,承袭这一大爿家业。从这一面来说,他确实是不二之选。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过去那个家,他的心也永远不会只在这儿。这一来,可就苦了你了。”

自己当时说什么来着,当着弥留之际的爹爹还能说什么呢,就是有千般苦楚也只好咽了,其实第一个发现他心念千里之外的徽州,偶尔有时怔怔地望着南方不语的,不正是自己吗?爹爹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至今还像把锥子一样扎在自己的心里。

“别人家的夫妻都可无话不谈,唯有你不行。对他,你只能说三分话,留半片心。要是他真的还想改回姓古,女儿,你一定要狠得下心来保住李家的这片基业。”

爹爹的葬礼上,透过缭绕的香烟,隐约看着对面丈夫那张悲喜难明的脸,她在心里发了毒誓。从今往后,自己这一生就只有一件事要做——看住他!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这二十几年暗中留心,李万堂确实没有与徽州那一家子有过任何的书信往来,更无丝毫银钱馈赠。只是如今这一头撞上,事情便不可能善罢甘休了。丈夫只有一个,姓了李就不可能姓古,反过来也是一样,诚如爹爹当年所言,是该到了狠下心来的时候了。

“那古平原不是正当着咱家一半店铺的大掌柜吗?这一半店铺咱们不要了,让给他,让给古家。”李太太久久没有听到丈夫回话,冷冷一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果然看到李万堂微露愕然的表情。

“太太,你这是在赌气?”从李万堂的声音中却听不出半点异样,依然是那样的波澜不兴。

“赌气……姓古的那家人配么?别忘了,我们是京城李家,自打国朝龙兴以来,就是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商号,古家几个穷酸人儿,也配让我跟他们生气。”李太太的声音像是从腊月门缝里吹进来的风。“老实告诉你吧,我是拿这些店铺来给我的丈夫买个安心,不然,你从今往后只怕是睡不得安生觉。”

“这你不必担心,我当初发过誓……”“不,我担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有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心。这些铺子是一大笔生意,可我不在乎,古家人拿了这些东西,从此与李家两清,就当是我们舍了这笔银子从古家买个人。至于你,我的老爷,你也要清清楚楚地说一声,从今往后,你只是‘李万堂’,古家,与你没有半点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