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带家具出租的屋子”(第4/5页)

但是就个人而言,我却喜欢顶楼。并非在里面居住,因为作为住宅很不方便。住在那里,上下楼的次数太多,不可能让我高兴。那样做会使人不愉快地联想到脚踩轧机的情形。那里天花板的样式为碰撞你的头所提供的方便太多,而为你刮脸所提供的方便却太少。寂静的夜晚,听见公猫在外面屋顶上向其所爱大唱情歌,那曲子就近在咫尺,肯定叫人讨厌。

不,为了居住,我需要皮卡迪利大街一幢大厦二楼的一个套间(但愿有人愿意提供!),可是为了思考,让我在人口最稠密的城区一幢十层大楼的顶楼上就行了。对顶楼我有着像丢费尔斯德勒克[16]先生那样的全部感情。高高的顶楼倒有一种崇高的气势。我喜欢“舒舒服服安坐着,俯视下面的马蜂窝”,静听人潮的沉闷低语在下面大街小巷里不断消长、流动。人们看来是多么渺小,多么像一群汗流浃背的蚂蚁在小山坡上永无休止地乱作一团。他们忙忙碌碌,东奔西走所从事的工作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他们相互推挤冲撞,回转身来就咆哮撕打,显得多么幼稚可笑啊!他们小声疾语,尖声大嚷,破口咒骂,可是那些细微的声音却达不到这里。他们焦急,发火,愤怒,喘气,死亡;“但是我,我的维特啊,高踞于这一切之上;我独自跟星辰在一起。”

我生平碰见的最奇特的顶楼是一位朋友和我多年前共同居住过的一个顶楼。在所有最古怪的设计中,从火车时刻表直到汉普顿宫中迷离曲折的路径,那间屋子可算是最古怪不过的了。设计它的建筑师准是个天才,虽然我不禁想到他的才能运用于制造谜语比建造人类住宅要好。欧几里得的几何图形,没有一个能描绘出那间屋子的形状。屋里有六个角落,有两堵墙倾斜下来汇集于一点,而窗子恰好在壁炉上方。唯一能安放床的位置是在房门和碗柜之间。要从碗柜里取东西出来,我们不得不从床上爬过去,因此这样取出的各式用具绝大部分都被床褥吸收了。的确,抛撒掉落在床上的东西是如此众多,到了晚上那张床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合作商店。那上面存货最多的要数煤了。我们总是把煤堆放在碗柜下面,一有需要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过去,装满一铲子,然后再爬回来。爬在床的中途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要屏住气息,两眼直盯住铲子,最后离开也要保持身体平衡。可是,转瞬之间,人啦、煤啦、铲子啦、床啦全会混合搅拌一起。

我曾听说有人因为找到了煤层而欢天喜地。我们每晚就睡在有煤层的床上,却丝毫没有因此而遭掠夺抢劫。

但我们这间顶楼尽管举世无双,它根本还没有把建筑师的幽默感用尽耗光呢。整幢楼房的安排才是富有独创性的奇迹。所有的房门都是往外开的,所以在你走下楼而同时又有人要从屋里出来,那就会叫你十分不快。这里没有一楼,因为一楼属于隔壁院子的楼房,而前门打开处直接就是一段通往地窖的楼梯。来客一踏进这幢房子,会从那个应声打开的人身旁忽然飞快掠过,走下楼梯,马上消失不见。神经紧张的客人往往以为这是为他们设下的陷阱,所以即使仰面跌倒在地,他们也会高喊杀人啦,直到有人前来把他们扶起。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那顶楼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此后我还住过不同的楼层,但从未发现有多大区别。人生的滋味总是一样的,不论我们用金杯盛着畅饮,还是用石头杯子啜饮。时机的来临总是带着同样的悲喜交集,不论我们在何处等待。细布背心或粗布背心对一颗悲痛的心并无区别;我们坐在丝绒座垫上哈哈大笑并不比坐在木椅上笑得更开心。我常在那些天花板很低的屋子里叹息,然而离开那里后,失望的事也不见得就要少些和轻些。生活是按补偿平衡的原则而活动的,我们在某一方面赢得了幸福,又会在另一方面把它丢失。随着财富的增加,我们的欲望也在增长;而我们总是站在这二者之间的中途上。居住顶楼的时候,我们晚餐吃炸鱼、喝黑啤酒,蛮有滋味。但是拥有二楼的时候,那就要在“大陆”酒店参加十分考究的宴会才能获得同等程度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