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

在龙盏镇,只有出了正月,才算过完年了!

这个年里,纵情吃喝的不是青年人,而是老人们。除夕夜的饺子,初七的面条,正月十五的汤圆,那些七八十岁的人,也不管能否消受得起,一碗连一碗,拼了老命地吃。以往他们喝烧酒论盅、论两,现在论碗、论斤,无日不醉。从前吃瓜果,他们也不挑拣,逮着什么吃什么,现在不了,带疤瘌的苹果不吃,梨子稍微有点烂的,弃之不理,香蕉皮发黑的,绝不入口。他们要吃色彩鲜艳、表皮紧致、汁液饱满的水果。除了吃喝,他们还讲究穿和盖了,朝儿女们要毛呢裤子,要棉皮鞋,要水獭帽子,要缎子棉袄,要蚕丝被,要羊毛褥子,要绣花枕头。当然,老人们的子女,大都会满足他们的心愿,因为他们把积蓄从信用社悉数取出,给儿孙们的压岁钱,是往年的数倍。

老人们觉得这是过的最后的年了,纵情吃喝,尽兴享受。

正月一过,是阳历三月,离八月一日火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吃完二月初二的猪头肉,大多想带着棺材入土的老人,就开始少吃少喝了。他们知道身体是一盏灯,食物是灯油,只要不给它添油,燃烧不了多久的。他们对抗丧葬制度改革的这种慢性“集体自杀”,心照不宣,意志坚决。所以阳光转暖了,老人们的脸上却是一派寒冬气象。患糖尿病的,一天故意吃上十几颗糖果,虚弱得像风中的枯草。肝脏有问题的人,以酒当茶,喝得直呕,脸上像贴了黄表纸。心脏不好的人,整天给自己找气受。他们想给人留下好念想,不找人的气,就找牲畜的气。说什么狗见着他们不摇尾巴了,牛看着他们瞪眼睛了,羊对他们发出的叫声,没有从前温柔了。总之,牲畜没怎么样,他们气得眼冒金星,浑身发抖。肺功能不全的人,把自己关进小屋,恨不能一天抽一笸箩的黄烟。最恐怖的是神经衰弱的老人,以前一宿还能眯上三四个钟头,现在干脆不睡了,瞪着眼坐在窗前,说是要把身上的油耗干,添到月亮这盏天灯上,好为自己日后升天积功德。

老人们的种种谬行,愁坏了他们的儿女,却乐坏了单尔冬,他灵感袭来,以此为线索,在驴棚开始了首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据知情人老魏透露,书名叫《升天记》。他以每天三四千字的速度爬格子,不但没累着,反而精神了。他脸色好看了,走路轻快了,与人说话气也足了。他说调到松山文联后,虽也写东西,可总觉笔下干涩。现在不然,他的笔有如神助,饱满滋润,一个个漂亮句子,像清澈的溪流,汩汩流淌。单四嫂虽不让他进屋,但春节过后,单尔冬开始长篇写作后,单四嫂倒不撵他走了,她带领单夏,把屋子与驴棚相隔的那道墙,打了个半人高的洞,说是给单尔冬送饭方便。这个洞不仅送去了热饭热菜,也送去了天光和暖流。单四嫂每天去南市场时,总要嘱咐单夏,别忘了上午十点钟,烧壶热茶,端给驴棚的人喝。她不让单夏叫他爸,而是叫陈世美。所以单尔冬最怕过上午十点钟,因为单夏来送茶时,会吆喝一声:“陈世美!喝茶了——”单尔冬纠正他说:“要叫爸爸。”单夏摇摇头,很固执地说:“妈说了,陈世美——陈世美……”所以茶是香的,单尔冬喝在嘴里却是苦的。他也因此不敢在单夏不在家时出门,怕街上碰见了,他会当众喊他陈世美。

老人们的自戕,让甘芷生院长犯了愁。他不是为他们的身体担忧,而是为卫生院收益受损而心痛。老人们都不来看病了,而他们是卫生院消费的主体。在甘芷生眼里,疾病是花朵,它们决定了他们捧着的饭碗的成色。他去镇政府找唐汉成,说是老人们一心求死,精神不健康,影响镇子的形象,让他干涉一下。如果八月一日后,老人们死光了,这镇子还叫镇子吗?高寿的老人都是活菩萨,气场好,不能没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