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4/16页)

祖克曼医生脸上没有半点惊讶。他为什么要惊讶?创世纪第一天的最初半个小时和他一生最后一天的最后半个小时有什么关系?

噢,杏仁面包好多了。温暖,实在,贴近维克托·祖克曼的生活,也契合犹太家庭临终告别的场景。但是爱西之为爱西,絮叨杏仁面包是她的选择;而他之所以是他,不管有多傻,这都是他的选择。继续吧,内森,当一回父亲的父亲。最后一次机会,告诉他他尚不明白的东西。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换个角度看世界。你会改变他的。

“——从此宇宙不停向外扩张,因为大爆炸所产生的冲击力,星系全部向外逃逸。宇宙不断膨胀,将持续膨胀五百亿年。”

此时,父亲还是没有回应。

“继续,他在听着呢。”爱西发话。

“我担心,”他轻轻告诉她,“即使精神焕发的一个人,这一切也不好理解……”

“别担心,接着讲。我们家族的人永远比你想象的聪明。”

“我同意,爱西特(3)。我刚刚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愚蠢。”

“对着他说,内森。”他妈妈流着泪发话了。“爱西,我求你,别添事了,起码今晚别。”

内森望向床的另一侧。他弟弟亨利紧握着父亲的一只手,也泪流满面。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想和父亲告别的样子。是无法言说的深爱爆发了,还是压抑已久的仇恨在继续?亨利是那个比较优秀的儿子,但要当好儿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这只是祖克曼个人的看法。在祖克曼家所有男人里,亨利个子最高、肤色最深、容貌最帅。他是个皮肤黝黑、气质阳刚的沙漠男子,他的基因仿佛没有跟着“大离散”四处奔波,直接从朱迪亚(4)传到了新泽西,这在他们宗族也是绝无仅有的。他有轻柔悦耳的嗓音和最温柔、最文雅、最符合医生身份的举止,他的病人总是无一例外地爱上他。他也会爱上某些病人。这只有祖克曼知道。大约两年前,亨利半夜驱车到纽约,打算穿内森的睡衣在内森的书房过夜,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和妻子同床共枕。看到卡罗尔脱衣服睡觉,他想起了(他没理由忘记)几个小时之前和他在新泽西北部一个汽车旅馆里宽衣解带的病人的裸体,于是他在凌晨两点逃到了纽约,匆忙得连塞在鞋里的袜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一夜没睡,一直对着哥哥讲述自己的情妇,祖克曼听着,觉得他就像十九世纪伟大的通奸文学作品里某个不幸的小情人,饱受思念的煎熬。

清晨七点,卡罗尔打来电话,那时亨利还在倾诉。卡罗尔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劲乞求他回家。祖克曼拿起分机,听到亨利在哭、卡罗尔在求。“——你想要奶奶客厅里的植物,我就给了你植物。有一天,你说小时候在莱克伍德度假的时候用蛋杯盛过鸡蛋,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水煮蛋用蛋杯盛着端到了你面前。你就像个孩子,这样一件小事都让你如此甜蜜,如此欢欣,如此满足。你总等不及莱斯利快快长大,好叫他‘儿子’。你压根就没等。你常常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让他轻咬你的耳朵,你则幸福得飘上了云端。晚饭时间,你常常冲着门外喊:‘儿子,回家,吃饭了。’你也冲着露丝喊,还冲着埃伦喊。我一说晚饭做好了,你就跑去喊他们。‘宝贝女儿,过来,吃晚饭。’每次露丝用小提琴拉《小小星星亮晶晶》,你,你这个傻瓜,就会流泪,你是那么开心。莱斯利告诉你一切物质都由分子组成,你听了是那么自豪,你整晚不厌其烦地和打进电话的每一个人说这事。噢,亨利,你是世界上最温和、最文雅、最善良、最叫人心疼的人,又是最单纯、最容易满足的人……”

于是,亨利回家了。

最温和,最文雅,最善良。责任。慷慨。忠诚。每个人都这样评说亨利。我想,如果我有一颗亨利那样的心,我也不会伤害它。也许,做个这么好的人本身就让人感觉很好。除了那些感觉不好的时候。但那最终还是会让人感觉很好。自我牺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