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3/16页)

“你还记得马尔基什叔叔吗,维克托。”

在爱西看来,无家可归的捣蛋鬼马尔基什也是家里的活宝;但是在祖克曼医生(和他大儿子——参见《高等教育》)眼里,爱西才是。马尔基什叔叔白天为他们粉刷房子,夜里睡楼梯间,后来有一天收拾东西穿着工作服去了中国上海。之后,但凡家里有孩子捧回一张B以下的成绩单,他们就会对他说:“长大了你会成为另外一个马尔基什。”如果你想离开新泽西去中国,那就得设法进一流学校的东方学系,而不是没出息地拎着油漆桶和油漆刷去。在这个家里做事情,你要么别做,做了就得好好做,最好成为牙科博士、医学博士、法学学士或者哲学博士之类的人。祖克曼医生有那样任劳任怨做杏仁面包的母亲和那样坚定执著榨葡萄的父亲,身为他们的儿子,他确立了这个规矩。

飞机上,祖克曼看完了一本有关宇宙形成和生命演化的平装通俗读物,作者是美国航天航空局的科学家,近来每周在电视上讲授一次基础天文学,并因此声名鹊起。他在纽瓦克机场和亨利碰面一起飞往迈阿密,候机的时候他买了这本书。在前去给父亲送终的途中,也许看看他自己箱子里的好些书都比看这本更有意义,但他一时没法拿书就空手离家了。再说,那些书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呢?假如那些书对于父亲意义重大,就像它们对于学生时代的他那样意义非凡,那么他所拥有的就是不一样的家,不一样的童年,不一样的人生了。因此,他没有思考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对于死亡的见解,他想他自己的。三个小时的航程里,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安顿母亲未来的生活,回顾父亲的一生,探究自己复杂情感的由来。《复杂情感》是他的第二本书,这本书带给他父亲的困惑丝毫不比他的处女作《高等教育》少。情感怎么会复杂?在他的孩提时代,情感的确不复杂。

祖克曼联系到亨利的时候,他刚参加完蒙特利尔的会议回到办公室。亨利还不知情,祖克曼告诉他——“似乎就这样了”——的时候,他发出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啜泣声。这就是祖克曼在这次旅途中不需要任何励志读物的另一个原因。他还有个小弟弟要照顾,一个情感脆弱却不愿表露的小弟弟。

但是亨利出现在机场时看起来一点都不小,他身着黑色条纹西装,手拿公文包,包上缀着姓名首字母,包里装着打算补看的牙科期刊。祖克曼心里有点失落,他不必鼓舞弟弟了;这种失落也让他感到些许可笑——还有些许诧异,在这次飞往南方的航班上他原本计划照顾一个十岁的孩子——结果他阅读了万物的起源。

轮到他和父亲告别了,他没有重提祖母的杏仁面包。祖母的杏仁面包棒极了,但是爱西描述之详尽已无人能及,因此祖克曼打算和父亲解释他前一天刚读到的大爆炸理论。他要努力让父亲明白万物在燃烧中周而复始循环了多久,也许家人也会明白。行将辞世的不仅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表兄,抑或一个丈夫,而是整个世界——不管这能带来什么样的安慰。

那么就一起回到祖母还不会做杏仁面包的时候吧。甚至回到祖母还没出生的时候。

“我在飞机上看一本关于宇宙开端的书。爸爸,你听得见吗?”

“别担心,他听得见,”爱西说。“他什么都能听见。他这一辈子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对吧,维克托?”

“不是世界,”内森看着父亲探寻的目光说,“是宇宙。科学家们现在认为宇宙形成于一百亿到两百亿年以前。”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父亲的臂膀上。简直不可能——手臂上什么都没有了。小时候,祖克曼兄弟经常开心地看着他们的父亲假装从拇指里吹气,然后鼓起臂上的肱二头肌。现在,它们都消失不见了,爸爸那圆鼓鼓的肱二头肌,就像孕育了宇宙的原始氢能蛋那样了无踪影了……是的,尽管祖克曼渐渐觉得自己在明目张胆地做蠢事,一个自命不凡、百无一用的教书匠在做蠢事,他还是喋喋不休:有一天,原始氢能蛋达到了上千亿度的高温,然后爆炸了,就像一个喷发的火炉,当即生成了后来宇宙中的所有元素。“所有这一切,”他告诉父亲,“都发生在宇宙产生第一天的最初半个小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