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第四节(第3/4页)

之后散会,他跟在她身后,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多谢你,她扑哧乐了,说你们外科的人说几句粗口算什么,你倒至于跟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似的?

他抓着头发低头笑,小声说,总是当着学生呢,不合适,不合适。然后又说了句,多谢,什么糖啊,挺好吃的。

“给小朋友买的,被你们吃了。” 她瞥他一眼,“得还的啊。”

她本来是开了个玩笑,全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办公桌上堆了几十包不同品牌的国产以及美国,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纸条儿上就俩字,还债。

那些可爱的,花花绿绿带着动物图案包装纸的奶糖,和那俩个干巴巴的字。这是否就是周明?

曾经,当她跟程学文控诉周明的粗鲁,跋扈,嚣张和冷漠的时候,他跟她说过,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他说这话时候只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愤,泪水横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我的心里没有温柔,所以看不见他的温柔来? 你都这么说? 咱们认识20年了,你倒是讲,我对谁,对什么,何曾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程学文叹气,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并不再说话。

给小曼手术的当天,大屏幕示教室里,她在角落里站着,看着屏幕;那些学生在议论,激动,担心,或者欢呼。在接近结束,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说,周老师太酷了,够冷静,够沉着,有着外科大夫的鹰眼狮心巧手,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周老师很心软的。” 另外一个学生说。她认识这个学生,他叫刘志光,他经常来儿科探望小曼,结结巴巴地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孩子心虽好,表达却不清楚,开始,很质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结结巴巴的安慰中,从焦虑害怕到开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担心小曼一个小孩子对着满屋子的仪器害怕,犹豫了一下,跟手术室护士讲了个情,自己换了手术袍进去,才到门口,便见那男孩子已经在里面,跟小曼说笑,耍宝一样地蹦蹦跳跳。她没进去,因为她已经看见,小曼笑了。

能在大手术前笑出来,能带着笑容被麻醉,进入那一场不知结局的睡眠,是多么幸福的事。

于是,林念初记住了这个学生的名字,她想,等到他转到儿科时候,她会加意地培养他,他真的很适合作个儿科医生。小孩子不懂得喜欢帅哥美女,专家牛人,也不懂得谁更加聪明能干,小孩子只懂得真心的爱护,他们对最柔软,最温暖的心展开笑容。

这个总能让小孩子开心地笑出来的学生说,周老师是很心软的。

遭到了旁边同学不屑的嘲笑。

林念初苦笑了一下,9年了,如果算上恋爱,已经15年,偏生到了能安静分手的时候,她才开始了解自己从前热烈爱过的人。不如程学文,不如这个傻呼呼的孩子。

那天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小曼的呼吸平稳,心跳正常,所有的仪器都显示着最好的数据,急重症的责任护士也已经打起了瞌睡,小曼的父母在长椅上微微打鼾,她在院子里抽了两颗烟,睡不着,缓缓地在静寂的楼道里走,在他办公室门口,她停下来,站了良久,摸出把钥匙,打开门,进去。

他果然在里面,办公桌上的东西移到了椅子上,枕着本医学字典,自己窝成虾米似的,睡着了。13个小时,加上之前的准备,是太倦了。

她走近,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衣脱下来,想盖在他身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一脸的迷迷糊糊的惊喜和开心,含混着说,念初,你来了,你不生气了? 刚才是我不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想,他大概并没完全醒过来。他大概以为这是从前很多次在争吵当中接到手术市的急呼,完了一个手术之后,不晓得是因为累先睡上一觉,还是想着家里的战火不敢回家,于是窝在办公室睡着了。那些时候,她从来不会来找他,而是会在家里气得发狂,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强制入睡,有一次,塞过了量,睡了足足一整天,可是偏偏,他那次是因为连环车祸被叫回去,手术和处理也做了一整天,她过量服食药物昏沉一天的结果,并没有一个痛悔的丈夫床前忏悔,而是自己醒来,还是一个人,然后看见呼机上一连串科里的传呼,以及之后,主任的一顿暴怒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