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 十五   重寻无处(第6/7页)

黄梓瑕点头,还在想着什么,却听到他又轻声说道:“有时候我想,也许我这一生当中,唯一享受到安逸平静的时刻,就是和你一起在山林中逃亡养伤的那几日了。”

黄梓瑕睁大眼睛,愕然望着他。

“虽然,我们狼狈不堪,命悬一线,但唯有那时候,仿佛整个世间所有一切苦痛与疑惧都消失了,我人生中的过往和未来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树荫下一直往前走,叶间透下来的阳光投在我们身上,一个个灿烂的光点,绚烂华美,微微跳动……”

他在灯下专注望着她,宫灯的光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他们的周身泛着闪烁不定的光线,隐约朦胧,营造出一种近乎于幻觉的虚浮感。而比光线还要令黄梓瑕觉得虚幻的,是李舒白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响着——

“十三岁,我的父皇去世,皇上登基之后,我便长久地处于不安定之中。几个年长的兄弟,全都无声无息地莫名死去了,除了尚在稚龄的三个弟弟,年纪较大的,已经只剩下我。那时我每天都想着,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他轻轻说着,凝望着灯烛跳动的芯焰,青灰色之外包裹着一层温暖的橘红,在轻微的气流之中,缓缓摇曳着。这暖色的光笼罩在琉璃盏之上,原本遗落在马车上的那条阿伽什涅,在灯光与琉璃光之中,安安静静地沉在底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三年多前,庞勋于徐州叛乱,我自请出去平叛。当时朝廷能让我带走的,唯有数千老弱。可我当时却一点都不害怕,我想,或许这也是我解脱的一个机会……”

黄梓瑕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和雪色、小施的初遇。那时他孤身直入虎穴之中,去斩杀庞勋手下溃乱的兵卒,她听到时曾经想过,这样冒险是否不智。然而现在想来,却忽然明白了,那个时候他的心情。

其实,前往徐州,他一开始并不是想要找一个崛起的机会,而只是想要找一种自己可以接受的死亡方法吧。

然而,他一战成名,六大节度使效忠于麾下,凯旋回朝的那一天,就是他权倾朝野的开端。

“回来后,我重新受封夔王,荣耀一时,但日子也过得并不安生。我时刻面对着两股势力,成为一方推出的牺牲,也成为另一方的目标。有无数的人,希望我消失在这个世间。”他说着,眼神幽暗晦暝,抬起手轻弹琉璃盏。里面些微的涟漪荡起,小鱼轻轻甩了甩尾巴,然后又伏在了水底,不为所动。“我的身边,出现了无数的谜团,时时刻刻都在警戒着我,无人知道我心急如焚,活在谜团之中。我曾以为,今生今世,我便一直都活在这种无尽的神灼心焦之中,直到那一天……你出现了。”

他放开琉璃盏,那双晦暗的眼睛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明亮的星子,倒映着灯光的影迹,在轻轻摇曳。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随着灯光,微微摇曳起来。

黄梓瑕觉得自己紧张极了,似乎是怕自己被那明亮的星子吸引进去,从此再也没有存在的凭借;又似乎是怕任性脱离了他的目光之后,自己会就此迷失,再也找不到明亮的方向。

所以,她任由自己胸口的心跳得剧烈至极,直到身体灼热,再也没办法控制那种心旌摇曳,才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我……十分惭愧,未能为王爷分忧,至今也还未帮您揭开您身边那些秘密……”

“一个能改变朝野的秘密,怎么可能是朝夕之间破解的?”他缓缓摇头,低声说,“我花了多年时间,也没有任何成效,何况你刚刚接触不久。”

“但我……”她凝视着他的面容,忽然在心里下了大决心。或许是此时暗夜的风与灯光迷失了她的矜持,她伸出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认真地说,“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将这个秘密,揭示出来。我不会再让你失陷在迷雾之中,我会帮你驱走所有障眼的浮云,让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运。”

她说得这么认真,仿佛是誓言一般。

她没有对他说,在那一夜,他垂危昏迷之际,她曾经在心里想,她豁出一切赌定跟随的这个人要是消失于世了,她从此在世上再没有依凭,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家人翻案申冤的机会……那,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想,有些事情,何须说出口呢,他一定是明白的。

李舒白在灯下凝视着她,那张一向平静如水的面容上,唯有目光在瞬间流过无数的复杂情感,欢欣、悲哀、感伤,甚至还有一点迟疑的惶惑。

黄梓瑕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不自觉地收紧。她这才一低头,发现自己刚刚太忘情了,手竟然僭越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