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暗 六   笼中囚鸟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两匹马,骑一匹,带一匹,穿过安兴坊、胜业坊,街巷上已经寂寥无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边,下了马匆匆去敲门。门房开了门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饰,脸上堆笑问:“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爷周子秦。”她说着,把手里的小金鱼给他看。他一看上面夔王府字样,赶紧说:“哎哟,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着皎兔东升。长安城的闭门鼓已经敲响,隐约自远处传来。她心里未免有点焦急。

幸好不久里面就有了动静,一个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来,他大约二十不到的年纪,眉目清朗,隽秀文雅,穿着一身纹绣繁密的锦衣。那衣服颜色是华丽的天青配烟紫纹绣,腰间系着镂刻螭纹的白玉带,挂满了叮叮当当的荷包、香坠、白玉佩,乍一看分明是个街上常见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模样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见她就问:“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吗?”

“周子秦?”她反问。

“对啊,就是我。”他说着,左右张望了一下,赶紧问,“是不是王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听说他为我在皇上面前进言,让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终于要做捕头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小声点,”她心急如焚,有点受不了这个人的聒噪,压低声音说,“王爷现在分派一个活儿,十分适合你。”

“真的?比捕快还适合?”

“嗯,挖尸体。”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压根儿不问详细情况,抬手打了个响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来!”

长安惯例,昼刻尽时,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等到最后一声鼓槌落下,城门关闭,直到第二天五更三点,四百下“开门鼓”之后,方才开启。

天色越来越暗,六百下闭门鼓一声催着一声。黄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纵马狂奔,向着金光门直奔而去。

几乎就在最后一声鼓落下,城门官放声大喊“闭门——”的瞬间,他们的马冲过城门,沿着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轻车熟路就带着她摸到了义庄,往里面一望,只有一盏孤灯亮着,守义庄的老头儿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脱掉了那骚包的一身锦衣,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取出一个铜片,轻轻巧巧从门缝间拨开了门闩,然后迅速推门伸手,在门闩落地的一刹那接住,无声无息地放到门边。

黄梓瑕开始敬佩这个人了,这身手,哪像个遍身罗绮的纨绔子弟,分明是百炼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去,打开木柜,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到最近写的那一页——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于綦山冈阴面松林之旁。

他用手指划过那一行字,然后无声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张,做了一个“走”的口型。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他又用铜片把那个门闩一寸一寸挪回去,艰难地重新卡上,一挥手示意她走。

黄梓瑕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舒白让她找周子秦来了,这家伙简直是个惯犯,手脚太灵活了。

走出好远的距离,黄梓瑕终于问:“你……之前经常干这种事?好像十分轻车熟路嘛。”

他扬扬得意:“对啊,我就这么点爱好,我跟你说,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这种无主倒毙的尸体上偷偷练出来的。”

“开门闩的本领,估计在长安也是一绝吧?”

“一般一般啦,练了半年多。”

“其实我想问一下,旁边的那个窗台的栓好像一拨就能开,你为什么一定要从大门进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黄梓瑕走出好远,终于听到身后一声哀号,“我浪费半年多才练成的本领啊!谁能还我没日没夜练习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们系在那边的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马牵到小山冈的北边松林,看到一块刚刚翻过的新土地,知道该是这里了,于是便将出发前挂在马背上的箱子拿下来,打开取出折叠的锄头和铲子,丢了一把给她。

她拿着铲子不敢置信,问:“你连这东西都有?这也太熟练了吧?”

“嘘,别提了,这是夔王在兵器司里帮我弄的,被我爹发现后,我差点被打死!”他泪流满面,然后又从箱子中拿出一头蒜、一块姜、一瓶醋。

当黄梓瑕还以为他要再拿出个馒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取出两条布,把姜蒜都捣烂,混着醋揉在布上,然后递给她一条:“蒙上,尸臭很厉害的。”

黄梓瑕想起一件事,赶紧提醒他:“据说这几个人是犯疫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