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允八九岁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长成一个废话上车拉的男子,大多数时候,他甚至是沉默寡言的。

古人有“闻鸡起舞”的典故,蓬莱岛上没人养鸡,少年的谢允于是每天都在声势浩大的涛声中爬起来,头顶漫天星辰,独自来到海边礁石上,对着大海练功。练上大概一个时辰,看见海天相连处苍白起来,他才能借着早膳的片刻光景稍作休息,然后要跟着师父或是某个师叔习武。及至午后,又要开始读书,四书五经、兵法韬略,他全都得有所涉猎,老师们恨不能将他的脑壳掀开,把上下五千年一股脑地塞进去,半天下来,往往叫他头痛欲裂、烦躁不堪。

可是烦躁也得忍,谢允晚上还得温书、练字、作文给师长指正。他总是温到一半,就困得睁不开眼,可是还要强撑,偷懒是万万不行的——他是赵家后人,是懿德皇太子的遗孤,他身上背着千斤的国仇家恨,背着数万人的身家性命,那些东西一起沉甸甸地压着他、挤在他不满一寸深的胸口里,连他那些与生俱来的俏皮也无处安放。

自仓皇逃离旧都之后,谢允从幼儿长成了小小少年,身边却唯有海礁与贝壳能充当知己。每年长了个子、或是春秋换季,他才有机会离岛去找裁缝量体裁衣,见那些渔民的孩子们拖着鼻涕追跑打闹,一脸愚痴,便总不由得心生向往。年幼的皇孙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什么赵氏遗孤就好了。那时他心里还没有那么多的城府,怎么想的,他就怎么和王公公说了。

王公公是当年东宫的人,不到十岁就净身入宫,一直跟在懿德太子身边,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忠,忠到了虔诚的地步,别人信佛信道信神仙——他信太子。

曹氏叛乱时,王公公奉太子之命,把东宫唯一的骨血悄悄送出了宫,才走到半路上,逼宫的乱党就包围了皇城,王公公抱着小皇孙藏在运恭桶的车里,臭气熏天、痛哭流涕地走上了逃亡之路。

这一路九死一生,及至阴差阳错地来到济南府,被林夫子救下时,王公公已经是遍体鳞伤,还瘸了一双腿,纵然有同明大师圣手神医,双腿到底是没保住,老太监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一年不如一年。

王公公从小就给人当奴做婢,不知道人是什么样的,因此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他认为自己是太子的马鞍、鞋底、痰盂、夜壶,是也腌臜的下贱玩意,谢允则是一团太子骨血,是贵不可言的玩意——二者虽有天渊之别,但同属于“玩意”。尽管这团珍贵的骨血越长越大,越长越像人,会说会笑会思量,在王太监眼里,他也依然只是“骨血”,是一剂给赵家王朝吊命的救命药汤,听说谢允竟对自己的出身有了意见,王太监大惊失色——这一口救命的药汤要发霉!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小皇孙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复国大业”,而王公公好话歹话说尽,没有蛋用,便只好改成以死相谏,每天寻死觅活,终于彻底激化矛盾——小皇孙忍无可忍,趁着半夜三更,他剃光了自己的头发,自作主张地出了家。

当个和尚,得斩断尘缘、四大皆空,虽然就此要与生猛海鲜话别,将来嘴里恐怕要淡出一排鸥鹭,但不用每天惦记着杀这个宰那个,一切好商量。

“我为什么不能出家呢?”小皇孙同前来找他讲道理的同明大师说道,“我师父是大和尚,我就应该是个小和尚啊。”

同明大师哭笑不得:“遁入空门,是看破红尘,你知道什么叫‘红尘’么?我看你啊,就是没出息,想逃避责任。”

小谢允赵家人本性发作,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为什么非得有出息呢?我又不能自己决定自己是谁的儿子,我要是能决定,就不当父王的儿子。”

同明大师便问道:“那你想当谁的儿子?”

“打鱼的、撑船的、挑担的,都可以,”赵家的不肖子孙掰着手指头,老气横秋地说道,“这样我就不必读书,也不必练功,等将来长大了,我可以卖力气为生,当个跑堂的或是车夫,跑堂的可以耳听八方,车夫可以走南闯北,岂不是比现在快活?”

同明大师听了这番剖白,不由得长叹口气——赵家王朝,自开国太祖以降,当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就算上一代不亡国,皇位传到这位皇孙手里,这社稷大概也不剩什么气数了。

谢允拽了拽他的袖子:“阿弥陀佛,师父,我说得不对吗?”

“坐下,坐好。”同明大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令新鲜出炉的小“和尚”坐好,伸手在那反光的秃瓢上摸了一把,发现这果然是颗圆滚滚的大好头颅,难怪那么多人想要。

同明大师说道,“你只看见那些海边苦力的娃娃们自在,却不知道他们一辈子快活的光景只有这几年,一旦身子骨开始抽条,就要替家里干活,挑担的要挑一辈子的担,撑船的要撑一辈子的船,日日起早贪黑,糊口尚且困难,遑论听风赏月?身后一家老小都是石头,沉甸甸地压着你,让你病不起、死不起,只好低着头往前奔,这还是太平年间,倘有个天灾人祸,那就更惨,夭折的比活下来的多——你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