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四章·死生不负

“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

黎明将至,依附于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打更人正懒洋洋地提灯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人家门口的狗被脚步声惊动,抬头一见是他,又见怪不怪地重新将脑袋搭回前爪上,伸长了舌头打了个哈欠。突然,狗头上软趴趴的一对耳朵警觉地立了起来,它一翻身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小路尽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更夫敷衍地敲了几下梆子,随口骂道:“狗东西,发什么……”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传来越来越逼近的震颤,更夫睁大了眼睛,抻长脖子望去。随即,他手上的纸灯笼“啪”一下落了地——黑衣的铁蹄与噩梦一同降临,潮水似的涌入平静的小镇。

鸡鸣嘶哑,家犬狂吠。

绣着黑鹰与北斗的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更夫傻愣愣地盯着那面旗子看了一会儿,蓦地激灵了一下,转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伪朝的人打来……”

一柄斩马刀骤然从他身后劈下,将这更夫一分为二。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来岁,双颊消瘦凹陷,剑眉鹰眼,面似寒霜,一条山根险些高破脸皮,睥睨凡尘地坐镇面门正中——只是鼻梁处有一条伤疤,横截左右,面相看着便有些阴冷。

“伪朝,”他一抖手腕,斩马刀上的血珠扑簌簌地落下,这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回头冲一个被众多侍卫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中间的胖子说道,“这就是王爷说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诛。”

那“王爷”年纪不大,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岁,一身肥肉却堪称得天独厚,远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长出来的分量。连他那胯下之马都比旁人的壮实许多,饶是这样,依然走得气喘吁吁,随时打算跪下累死。

闻言,胖王爷脸上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千层的下巴随即隐没在行踪成谜的脖子里:“哈哈哈,陆大人,摇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与你相知恨晚!”

小镇中灯火忽然大炽,哭喊声像一根长锥,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陆摇光无声地笑了一下,回道:“多谢王爷赏识。”

说完,他将马刀一摆,下令道:“北斗的先锋们,‘匪寨’当前,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啊,这边的耗子出头更快。”

黑衣人们整齐地顺着他刀锋指向,望向雾气氤氲的长街尽头,只见四五个提着兵刃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们穿戴各异,有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有像模像样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头戴方巾,挽袖子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陆摇光坐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头,问道:“北斗破军,来者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领头人缓缓举起手中长戟:“贩夫走卒,不足挂贵齿。”

陆摇光道:“这话我听见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么时候多了个‘贩夫走卒帮’。”

说完,他面带怜悯地轻轻一挥手,黑衣人们一拥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样淹没了那几个人。

胖王爷只远远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这些螳臂当车的大傻子。他扶着两个随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用马鞭扫开一个滚到眼前的死人,负手抬头,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层层守卫的山上,长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墙皮斑驳,数辈青苔死后还生,一眼看去,仍是胜似当年的郁郁葱葱。

林浩站在门口,他是个稳重讲理的年轻人,尽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来回捏着自己的关节,神色和语气却仍是十分平静恭敬。他对赵秋生说道:“师叔,咱们山下总共八个暗桩,如今已经有七个与我寨中断了联系。我早已事先传令,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千万保留实力,目前却无一人遵从。想来不是兄弟们不服调配,实在是身在其中,难以独善其身。”

张博林困兽似的在长老堂中来回溜达,赵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铁青,喝道:“姓张的,你在这儿老驴拉磨似的转什么?”

张博林当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驴,老子是个缩头龟儿子!”

林浩低眉顺目地轻声劝道:“张师叔,有话好好说。”

赵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实木的兽头扶手被他拍了个“头破血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博林,大当家临走时将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们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个门派,上千人,莫说是缩头,就算是断头,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门破,四十八寨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跟大当家交代?”

张博林被他堵得脸红脖子粗。

林浩却说道:“蜀中路难,山下多是贫瘠之地。这二十年,不也是大当家一力经营,方有如今的繁华吗?真要有什么闪失,师叔,咱们就能和大当家交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