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访(第4/5页)

他没说假话,这女人对于他来说确实要命,此刻尤令他恼火。

但他说的关于“没收钥匙”的前因,则是一派假话。

真实的原因是这样:

虽然这最近的两年里,他除了双休日等节假日回这儿来“演戏”而平时不住这儿,但偶尔,他也会为了拿什么东西回来一趟,比如某本书,某件衣服,毕竟在这屋里住了十多年,总归有些东西突然要用,得来拿。

他来拿东西一般是晚上,有时朱曼玉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了,他俩会潦草地打声招呼,当然,有时也会说两句必须得交代的事,有时也会再吵几句,有时她倚着床头、头发蓬松的样子,也会让他脸皮发厚,强行突破,犯规,她有时也会让他得手一次,因为他说得理直气壮:给点人道好不好,犯规是正当需要,我还在婚内呢,总不能犯到外面去,那才是犯罪,犯规说明我正常,正常的才有需要……

她有时让他犯规成功,有时则比较厌恶,这取决于她在他此次犯规之前看他是不是特别不顺眼。比如,前天晚上,他来拿一个U盘,又犯了一次规,就让她很嫌恶,因为她在这之前暗示他,儿子冯一凡还得再增加一个化学强化补习班(这意味着要再花8000块钱),他没太多反应,所以,在他犯规过程中,她的情绪没有,只觉无趣、讨厌。事毕,趁他去了浴室,她一把拿过他长裤皮带上的钥匙包,摘了这房门的钥匙,她对着浴室大声说:冯凯旋,你以后少来这套,没兴趣,我恶心,你的钥匙我没收了。以后你夜里少闯民宅,你平时用不着这把钥匙,周末我从来就比你回来得早。

现在两个男人站在三楼的楼道里,进不了屋。

冯凯旋说,要不我们去楼下,在附近找一个地方坐坐。

潘帅老师点头,就跟着他一起下了楼。

这是个老小区,周边没有咖啡馆、茶馆,也没有酒店大堂,甚至没肯德基、麦当劳。冯凯旋带着潘老师找了一会儿,也没见适合坐下谈事的地方,他只好指着小区门前的小广场,说,只有那儿了,你不介意吧?

小广场中央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外围有一些石座椅。

年轻的潘帅老师当然不会介意,此刻他心里急着需要向这位学生家长表达的是:一个人这辈子有爱好、特长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我们得让孩子学他喜欢的东西,做他适合的事。

他俩坐在石椅上。对面二三十位大妈在跳着《大花轿》,“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

冯凯旋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个“凯蒂猫”,他就把它递给潘帅老师,说,给你,喜糖。

喜糖?潘帅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推拒,说,我不要。

冯凯旋非往他怀里塞,说,喜糖不能不要,甜甜的,沾好运,生活需要加点糖。

也许是30分钟前他还在台上,所以这会儿他一不留神就冒出了主持腔。

这让潘帅觉得有些怪怪的,想笑,更想笑的是,这学生家长非把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喜糖往自己手里塞,而且是这么夸张、卡通的一个“凯蒂猫”,有点傻乎乎的,蛮搞笑。

潘帅想,我又不是小孩,还有,这算是送礼吗?

所以潘帅一边笑,一边推,说,不要不要。他又瞅了一下眼冯凯旋的衣服和发式,说实话,这喜糖跟他这穿得像新郎官的样子倒是挺配的。

冯凯旋见潘帅老师不肯拿,就“啪嗒”打开喜糖礼包,说,好,现在吃。

他拿出一颗,递给潘帅。潘帅只好接过。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对面的广场舞大妈们在变换队列,举着手臂,齐刷刷地起舞。潘帅嘴里含着糖,开始对这学生家长讲述自己关于冯一凡转文科的想法。

他一边讲,一边吃惊地发现,做这家长的思想工作一点难度也没有,因为这家长不仅认同自己的观点,还不停地帮着强化、提炼。比如这家长说,一辈子这么短,我们自己都不见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更得让小孩做他喜欢的事;他还说,我完全同意,如果他喜欢文科。只有喜欢,才能work hard,才能出彩……

冯凯旋如此认同,甚至让潘帅老师都忘记了跟他分析如果现在转文科,可能面对的风险,比如时间紧了;也忘记跟他探讨这一风险,与“以他儿子目前状态考理科多半考不上好学校”这一可能性相比,做哪一个选择更划算;甚至忘记了跟他描述他儿子最近在学校的情绪疑点,以及从家长这儿了解家里有啥别的原因(这可是那“御姐”交代的)……

潘帅老师发现,他们讲得更多的、更投入的,还是关于“爱好”“冯一凡的爱好”以及“当下中国少年读书功利与乐趣的悖论”。就像两个男人做男人间的谈话,是奔往高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