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第2/4页)

在即将长大成人的那几年,伊丽莎白想多在生活中探险。到了十八岁,紧紧绑住她的生活早已让她失去了童贞,在嫁给汤姆·威拉德之前她也谈过六七次恋爱,可她从未有过一次纯粹的由欲望驱使的探险。跟世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她渴望一个真正的恋人。生活总有那么一处角落,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奇迹,吸引她盲目又热切地追寻。那个走路风姿独特,和男人走在树底下的少女,总会把手伸进黑暗,仿佛是想抓住另一只看不见的手。一起散步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正在探险的她努力辨认着哪一句是真心话。

伊丽莎白最终嫁给了父亲旅馆的员工汤姆·威拉德,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结婚了,而他恰好在身边。和大多年轻女孩一样,她一度以为婚姻会使生活面目一新,即使心中升起一丝对这桩婚姻的疑虑,她也赶紧扫到一边。当她陷入一段平淡无奇的恋情,感到十分迷茫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卧病在床,已时日不多。温士堡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先后嫁给了她熟悉的人,比如杂货店的员工和年轻的农民。晚上,他们成双成对地在主街上散步,路过她的身旁时露出幸福的微笑。她因此以为,婚姻一定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意义。和她聊天的少妇都轻柔害羞地说:“有了一个自己的男人,一切都变了。”

在结婚的前一晚,迷茫的女孩和她的父亲聊了一次。后来她常想,如果没有那一晚,如果父亲的话没有让自己下定了心要结婚,那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父亲拿自己做例子,要她别蹚同一趟浑水。他说了许多汤姆·威拉德的坏话,反而激起了她的保护欲。病重的老头越说越激动,想要下床,可她不让他乱走动。他满是怨恨地说:“我这辈子都没能清静过。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旅馆就是不赚钱,现在还欠着银行一大笔账。等我死了你就知道了。”

病人的语气又急又重。他坐也坐不起来,于是伸手把女孩搂过来,让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用微弱的声音说:“有一条出路。别嫁给汤姆·威拉德,别嫁给温士堡的任何人。我在箱子里藏了一只锡盒,里面有八百块钱。拿着钱走吧。”

病人又带着怨恨说道:“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你不答应我不结婚,那就答应我不能把钱的事告诉汤姆·威拉德。钱是我的,现在我把钱给你,有这么一点要求不过分吧。把钱藏好。我不是个好父亲,这是对你的补偿。有朝一日,这钱可能就是你的一扇门,一扇为你敞开的大门。快点,我就要死了,答应我。”

在瑞菲医生的诊所里,憔悴疲倦的四十岁老女人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地下。医生坐在床边的书桌旁,手里玩着桌子上的一支铅笔。伊丽莎白说起了她婚后的生活,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完全忘了口中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仿佛他只是为故事而存在的人形道具。“然后我就结婚了。婚姻毫无意外地失败了。”她痛苦地说道,“结了婚我马上就开始害怕了。或许是因为我结婚前就看穿了,或许是在结婚的第一晚就看穿了。我不记得了。

“我真傻。父亲把钱给我,想说服我不要结婚,我不听。我想起了那些结了婚的女孩,想着她们说的话,也想结婚了。我想要的不是汤姆,而是结婚。等父亲睡着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外,琢磨着过往的生活。我并不想做坏女人。镇上全在传我的流言蜚语。我甚至有些怕汤姆会改变主意。”

说到动情处,女人的声音开始颤抖。瑞菲医生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点爱上了面前的女人。他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幻觉,觉得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发生了变化,变得越来越年轻、挺拔、强壮。他摆脱不了这幻觉,于是把幻觉强扭成一个专业的诊断,喃喃自语道:“说出来对她的身心都有利。”

女人又说起了结婚前几个月的一个午后,声音稍稍平稳了一些。“快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兜风,我有一辆小马车和一匹灰色的小马驹,养在莫耶的马厩里。汤姆在给旅馆的房间重新粉刷、贴墙纸。他很需要钱,我很矛盾要不要把父亲给的八百块钱告诉他,纠结不定。我没那么喜欢他。那段时间,他的手上、脸上总有油漆,闻起来也是一股油漆味。他想改造旧旅馆,把旅馆弄得新一点,像样一点。”

激动的女人在椅子上坐直了,做了个很少女的手势,开始讲述在春天的午后独自去兜风的事。“天上乌云密布,风暴马上就要来临。”她说,“在黑云之下,树和草绿得刺眼。马车在楚尼恩山上跑了一英里多,然后拐进了一条小路。小马驹沿着上坡下坡飞快地跑着,可我还是嫌不够快。我思绪很乱,我想从那些思绪里逃出去,所以拿鞭子赶马。黑云压了下来,开始下雨。我想跑得再快一点,想永远永远地跑下去,摆脱小镇,摆脱衣服,摆脱婚姻,摆脱身体,摆脱一切。马一直被我赶着,几乎要跑死。后来它实在跑不动了,我就下了马车,用双脚跑进黑暗,最后摔了一跤,把肋部摔伤了。我想要摆脱一切,同时也想去追寻某种东西。我说的,亲爱的,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