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第2/4页)

埃尔默·考利走出了温士堡,来到一条和铁路平行的乡村小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为了修铁路,山上挖了一处很深的路堑,两边竖了护栏;在这里,小路忽然一个右拐,然后陡降到了铁轨下边。埃尔默停住脚步,那在杂货店中爆发的激情再一次找到了喷发的出口。“我不要再做怪人了,不要再被人偷看,被人偷听,”他坚定地说,“我要变得和普通人一样。我要证明给那个什么乔治·威拉德看。他会知道的。我会证明给他看!”

年轻人十分烦躁,站在路中间,回头望着镇上。他和记者乔治·威拉德并没有交集,也不是对这个满镇搜集新闻的大男孩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年轻的记者只不过刚好出现在了报社的印坊,成了杂货店少东家心中所想之事的代表。少东家觉得,小伙子一次次地从杂货店门口走过,还在街上同别人交谈,一定是在琢磨杂货店的事,搞不好就是在嘲笑他们父子俩。在他看来,乔治·威拉德是温士堡的一部分,是温士堡的象征,是温士堡精神的化身。埃尔默·考利一定不会相信,乔治·威拉德也有不开心的时日,不知道那困扰自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那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欲望,也存在于乔治·威拉德的心中。难道他不是公众意见的代表吗?温士堡的公众不是议论纷纷,说自己和父亲是怪人吗?主街上,乔治·威拉德不是一边走路一边吹口哨,还笑脸盈盈的吗?打击这样的人,是不是等于打击背后的主谋——笑容满面,在温士堡民众中对考利父子评头论足的人?

埃尔默·考利的个子很高,手臂长而有力;头发、眉毛以及下巴上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胡子,都是那种近乎纯白的灰;牙齿从两唇间往外突;眼睛是蓝色的,可是浅得发灰,跟温士堡的男孩子们口袋里常装着的那种叫“玛瑙”的大理石弹珠是一个颜色。埃尔默住到温士堡来已有一年,一个朋友也没交上。他觉得大家是在惩罚自己,要让自己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充满恨意。

高个子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阴沉着脸,两手插在裤袋里。天气很冷,寒风刺骨,可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小路变得柔软又泥泞。路面上清晰可辨的一道道泥土本来冻得很结实,现在开始融化了;埃尔默的鞋陷在泥里,脚也变得冰冷。走了几英里之后,他偏离了小路,穿过田野,走进了树林。他在林子里捡了一些树枝,生起篝火,坐在火堆边取暖。他的身子冻得不行,心里更是煎熬。

他在火堆边的木头上坐了两个钟头,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丛,走到一道篱笆外,望向田野另一头。那里有一排低矮的棚屋,围着一座不大的农舍。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朝一个在地里剥玉米的人挥动起他长长的手臂。

在万分痛苦的时候,少东家回过童年的农场,那里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名叫穆克,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头。他曾是埃比尼泽·考利的帮工,在农场易主前便住在那儿。现在,他住在农舍背后的一间棚屋里,整天在地里慢悠悠地干活。

傻子穆克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心智跟小孩无异,认为那些和他同住在棚屋里的动物也会思考,所以每当感到孤单,就和母牛啊,猪啊,甚至满院子跑的小鸡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他的前雇主常说的“把自己洗干净”之类的话,就是从他这儿学的。一有什么事让他开心或喜出望外,他就会呆呆地一笑,咕哝道:“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唉,好吧,我会把自己洗干净、烫烫平,再上个浆。”

傻子老头停下了手上剥玉米的活,朝林子这边的埃尔默走来。对于突然出现的小伙子,他没有喜出望外,甚至不怎么在意。他的脚也很冷,于是坐在了篝火边的木头上,欢喜地取暖,心不在焉地听着埃尔默说话。

埃尔默说得无比激动,洋洋洒洒,在老头面前走来走去,挥舞着手臂。“我的烦恼你理解不了,所以你觉得没什么。”他说道,“我就不一样了。你看我从小到大,爸爸是个怪人,妈妈也是个怪人。就连我妈以前穿的那些衣服,也和常人不同。你想想,我爸整天穿着那件大衣在镇上晃悠,以为自己穿得有多正式。他为什么不买件新的呢?又不用花多少钱。我跟你说为什么。这原因我爸不知道,我妈在世的时候也不知道。梅布尔不一样,她知道,可她不肯说。好,那么我来说。我不想再被人盯着看了。我跟你说,穆克,我爸不知道他的杂货店收集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他买下来的东西,一辈子也卖不出去。可他不明白。有时候,他发现没人光顾,会有一点担心,于是又去收购些新的怪东西来。晚上,他就坐在楼上的火炉边,说生意会好起来的。其实他不是担心,他只是古怪罢了。他什么也不明白,连担心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