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第2/3页)

凯特·斯威夫特三十岁,在温士堡人眼中并不是个漂亮姑娘。她的肤色不那么好看,脸上布满了不健康的斑点。但在冬夜的街头,独自走着的她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挺直了腰背和肩膀,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匀称美丽,仿佛一个在昏暗的夏夜,站在花园里底座上的小小女神。

那天下午,女教师去找威灵顿医生看病。医生责备了她,说她就要失聪了。顶着大风雪出门,对凯特来说不是那么明智的选择,不仅不明智,或许还很危险。

医生的嘱咐,她已经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不会掉头回去。她很冷,但走了五分钟之后,她已经把寒冷抛在了脑后。她先顺着自己家的那条街走到了底,然后绕过仓房前几堆给牲口吃的干草,走进了楚尼恩山。她在小山上走,来到了奈德·温特斯的仓房,接着向东拐,路过一排低矮的平房,越过福音山,走上萨克路。萨克路在一个小山谷里蜿蜒,经过斯密德的养鸡场,一直通往自来水厂的水库。她走啊走,那催促她出门的勇敢与兴奋一路起起落落。

凯特的性格有些刺人,让人不敢靠近。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在教室里,她寡言少语,冷漠严厉,却又跟学生甚是亲近,实在奇怪。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很久没这么开心了。班上的所有孩子都能感受得到这种开心,于是不做功课了,单单闲坐着,看着她。

她把手背在身后,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语速很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曾经给孩子们编了许多秘闻怪谈似的小故事,说的是作家查尔斯·兰姆生前的事,口吻像是一个和作家一起生活过的人,对作家生活中的所有秘密了如指掌。孩子们听得一头雾水,以为查尔斯·兰姆准是某个在温士堡住过的人。

还有一次,女教师讲了本韦努托·切利尼[1]的故事,孩子们哈哈大笑。在她杜撰的奇闻逸事里,这个老艺术家既狂妄自大,又勇敢可爱。其中一则,讲的是一个德国音乐老师,在米兰的时候住在切利尼的楼上。孩子们听罢,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苏格斯·麦克纳兹,脸蛋总是红彤彤的,那天笑得太急,一阵晕眩跌到了座椅下边。凯特·斯威夫特也被逗笑了,可转眼间又变得冷酷严肃。

那个冬夜,她走在冷冷清清、冰雪覆盖的街头,觉得生活同样如履薄冰。温士堡没人知道她经历了多少冒险,如今的生活也依旧刺激。日复一日,她在教室里上课,在街上走路,悲伤、希望、欲望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纠缠。在冰冷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波澜壮阔。镇上的人都认定她是个老处女,又因为她话不饶人、我行我素,觉得她不通人情,而他们生活中的种种苦乐,都是人情给的。事实上,她的灵魂比他们都要火热。五年前她结束漂泊,在温士堡定居,成为一名老师。五年以来,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在夜晚出门散步,以平息心中的矛盾与战火。有一次,在一个雨夜,她在外边徘徊了六个钟头,回到家时和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吵了一架。“还好你不是个男的,”她母亲骂道,“我等你爸爸回家等了多少次,担心他又惹上了什么新的乱子。别怪我骂你,我只是慌够了,不想看到你遗传他最糟糕的一面。”

凯特·斯威夫特的脑子乱哄哄的,全是乔治·威拉德的影子。他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东西,她觉得当中闪着天才的火花,想帮助那火花变成熊熊烈火。在某个夏日,她去了温士堡鹰报报社,看见男孩刚好闲着,于是带他穿过主街,去了集市高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聊天。女教师想让男孩心里有些谱,成为一名作家需要面对哪些困难。“你得去了解生活。”她声音颤抖,又饱含真情。她抓住乔治·威拉德的双肩,把他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有人路过,准会以为两人要抱在一起。“如果你要成为作家,就不能对文字随随便便,”她细说道,“没准备好不如把笔放一放,先生活。我不是要吓唬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打算做的事没那么简单。你不能成为一个兜售文字的小贩,你要了解的不是人们在说什么,而是他们在想什么。”

在礼拜四风雪夜的前一晚,也就是牧师在教堂钟楼等着看她身体的前一晚,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去她家借书。正是那一晚,令男孩心中混乱不堪。他胳膊下夹着书,准备告辞,凯特·斯威夫特又饱含真情地说起话来。夜色渐深,房间里灯火阑珊。他转身要走,她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年轻的记者正处在蜕变的年纪,刚有了男人味,又没失去男孩的天真可爱,这让寂寞女人的心难以安定。她疯狂地想让他明白生活的重要意义,希望他能真实诚恳地阐释生活。她凑近身子,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在同一瞬间,他第一次发现她身体上的那些部位多么美丽。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为了平息激情,她又换回了严肃凌厉的表情。“可是有什么用呢?再过十年,你才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她激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