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第2/3页)

到了青草岸边,翼·比德尔鲍姆想要再次力抒己见,不过声音变得柔软,还谈起诸多往事。随着一阵满足的叹息,他开始了悠长的闲扯,仿佛迷失于梦境之中的呓语。

做完梦的翼·比德尔鲍姆为乔治·威拉德描绘了一幅图景:人类已重返田园牧歌式的黄金时代。穿过绿意盎然的开阔乡野,走来一些健康活泼的年轻男子,有的步行,有的骑马。他们三五成群,来到一座不大的花园里,围坐在一株树下,与一个老人促膝交谈。

翼·比德尔鲍姆思若泉涌,片刻间居然忘了自己的手。慢慢地,那两只手悄悄来到身前,落在了乔治·威拉德的肩上。正说着话的声音里,显现出某种崭新而大胆的东西。“你要试着忘了你知道的一切,”老头说,“你要开始做梦。从现在开始,你要对那些大吼大叫充耳不闻。”

翼·比德尔鲍姆顿了一会儿,望着乔治·威拉德,眼神深长而真挚,双眸炯炯。他再次抬起双手,轻抚男孩,接着一阵惊恐扫过他的脸庞。

他浑身一激灵,跳起身来,将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裤袋里,眼里噙着泪。“我得往回走了。我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他紧张地说道。

头也不回地,这老头匆匆赶下山坡,穿过草地,丢下乔治·威拉德一人在青草坡上,迷惑不解,惊惧非常。男孩怕得一阵哆嗦,站起身,沿着公路朝镇上走去。“我不会追问手的事情的。”他这样想,脑海里浮现出老头惊恐的眼神,内心深受震动,“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儿,但我不想探个究竟。他之所以怕我、怕所有人,一定跟他的手有关系。”

乔治·威拉德想得没错。我们不妨将这双手的故事简单说说。或许我们这么一说,会引得诗人为那鲜为人知、有关春风化雨的奇闻着墨一番。而在这奇闻里,双手不过是鼓动的三角旗,是春风化雨留下的痕迹。

年轻的时候,翼·比德尔鲍姆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镇上教书。那时他还没有被叫作“翼·比德尔鲍姆”,用的是“阿道夫·迈尔斯”这个好听的名字。在学校里,阿道夫·迈尔斯深受男生的喜爱。

阿道夫·迈尔斯生性适合做孩子们的老师。他是那种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少数派,管束的手段极其温柔,以至被看作是一种可爱的弱点。他对手下男生的感情,可以说好似那些温婉的女子对男子的爱慕。

但这么说实在是粗枝大叶,诗人才能将其描绘得细致入微。阿道夫·迈尔斯和男生们在黄昏里一起散步,或是坐着聊天,直到校舍台阶上的暮光消失在某种梦境里。他的手落在各处,有时摸一摸男孩们的肩膀,有时抓一抓他们蓬乱的头发。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动听,犹如另一种爱抚。他的声音和双手,摩挲双肩与轻抚头发,都只是男教师希望将梦境化入男孩心间的一种方式。他借由十指的抚摸表情达意。对他这类人来说,创造生命的原力沁润周身,而非聚集于某处。在他双手的抚摸下,男孩们心中的疑云消散,也开始做梦。

接着悲剧上演。学校里的一个傻孩子迷恋上了这位年轻的教师。夜里睡在床上,他幻想着一些坏不堪言的事情,早上便把他的梦影当作事实径直说了出来。他不严实的嘴里蹦出奇怪而骇人的指控,整座宾州小镇为之一颤。众人心中本已埋藏着对阿道夫·迈尔斯隐隐的疑虑,如今这疑虑被催化为了笃信。

悲剧迅速发酵。战栗不安的少年们从被窝里被拉出来审问。有人说:“他用手臂搂住我。”也有人说:“他用手指弄我的头发。”

一天下午,开酒馆的亨利·布拉德福德敲响了校舍的大门,把阿道夫·迈尔斯叫到院子里去,给他一顿拳打。他的指关节不断砸向男教师惊恐的面庞,怒气也越发膨胀。孩子们吓得大叫,像受惊的虫子一样跑来跑去。“看我怎么教训你,居然敢碰我的儿子,你这个禽兽!”酒馆老板咆哮着。他用手打累了,又换上脚,将男教师踢得满院子滚来滚去。

当天,阿道夫·迈尔斯连夜奔逃,离开宾州小镇。那晚,十来个人提着灯,来到他一个人住的房子前大吼大叫,让他穿好衣服出来。天正下着雨,其中一人手里还攥着绳子。他们本打算吊死他,但他的样子是那么瘦小,那么苍白,那么可怜,他们于心不忍,打算放他一条生路。正当他跑进夜色,他们又为一时心软感到后悔,于是追了上去,一边咒骂,一边朝他扔木棍和大烂泥球。那身影大声尖叫,跑得越来越急,最后跑进了黑暗。

阿道夫·迈尔斯独居在温士堡已有二十年。他只有四十岁,看上去却像是六十五岁的人。比德尔鲍姆这个名字,是他赶路经过俄亥俄州东部的一个小镇时,在一个货运站的货箱上看见的。他在温士堡有一个姑妈,她是个牙齿发黑的养鸡的老妇人,生前和他住在一起。宾州事件后,翼·比德尔鲍姆病了一年,痊愈后在田地里按日给人做短工,去到哪里都表现得十分怯懦,拼命地将两只手藏起来。他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是这双手闯了祸——男孩的父亲们反复提到手的事情;酒馆老板在校舍院子里气得一边跳脚,一边大吼:“管好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