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问我是什么人?好吧,我是在一辆汽车里长大的。住在汽车里的时候,你不用担心风雨和雷电,唯一需要害怕的是拖车开过来,把你的汽车拖走。

我妈妈和我搬进那辆福特“水星”汽车的时候,她只有十七岁,而我是个新生儿。我们的车长期驻扎在佛罗里达州中部的一座房车露营公园,就停在公园的最边上,那里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家。我们过着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从不过多地考虑未来会怎么样。

那辆旧福特车是我妈妈收到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这是一辆1994年款的福特水星托帕兹,自动挡,曾经是红色的,但我妈妈每隔几年就要给它喷一层白漆,仿佛把它当成了真正的房子,不过,你依然可以在车身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刮痕部位看到原来的红色喷漆。透过车前窗,房车露营公园的全景一览无余,还能看到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印第安水域”房车公园。

搬进汽车里住的第一天,妈妈把车停在了一块写着“访客停车处”的标志牌前,她以为我们最多在那里待两个月,没想到一待就是十四年。

偶尔会有人问我妈妈住在车里是什么感觉,她回答:总是在找洗澡的地方。

话虽这样讲,其实我们唯一真正担心的是CPS——儿童保护服务处——找上门来,我妈妈也害怕我的学校或者她工作的地方有人给虐待行为举报中心打电话举报她,然后社区来人把我带走,送到别人家里寄养。

她知道,对我们而言,那些缩略词——CPSL(《儿童保护服务法》)、FCP(看护寄养中心)和FF(孤独儿童帮助中心)——与墓碑上刻的RIP(安息)含义并无二致,唯一的作用就是令人绝望。

我妈妈说,我们不能四处闲逛,更不能交太多朋友,因为总有人喜欢单方面大发圣母心扮演上帝,做出自认为是在帮助我们的事情。所谓的“朋友”,到头来很可能会把我们送上法庭。

“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孩子住在车里也成了虐待行为?”妈妈有时会这样问我,但她并不期望听到我的回答。

房车露营公园坐落在普特南县,这里是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至少能够容纳十五辆房车,但实际上只停了四辆,我的朋友艾普尔·梅和她的父母(“鲍勃中士”和罗丝)就住在其中一辆房车里,还有一辆车上独自住着雷克斯牧师,罗伯塔·杨和她成年的女儿诺埃尔住在牧师旁边的车上,紧靠着破旧的休闲区,最后一辆车上住了一对墨西哥夫妇雷伊和科拉松,他们家的车靠近公园背面,离公园入口和我们的车最远。

我们所处的位置并非毗邻温暖海滩和墨西哥湾的南佛罗里达,也不在橘园或者美国最古老的城市圣奥古斯丁周围,与蚊群如云、随处可见受到厚重藤蔓荫护的精致兰花的佛罗里达湿地也有相当远的距离。假如想去大街小巷回荡着古巴音乐、满是敞篷车的迈阿密逛逛,更是要开上很长时间的车。佛罗里达著名的“动物王国”和“神奇王国”同样远在数英里之外。总而言之,我们这里是个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荒郊僻壤。

这儿只有两条高速公路和一条溪流,我们用“河”来称呼这条小溪,尽管它不过是源自圣约翰山、环绕房车公园的一线细小的水流。穿过房车公园后方的小树林,就是本地的垃圾堆放场,垃圾的气味时时在我们的鼻孔周围萦绕,比如腐蚀的烂电池、变质的食物、有毒的医疗垃圾、药物和化学清洁剂散发出来的锈味、臭味、刺鼻气味和怪味。

我妈妈说,什么人竟敢在神圣的印第安领地上开辟房车公园和垃圾场呢?这片土地属于古老的蒂慕夸部落[1],他们的精神无处不在,渗透到土壤之中。假如你种下一颗种子,土里会长出别的东西:种下玫瑰,长出康乃馨;种下柠檬,长出棕榈;种下白橡木,长出高个子男人。这是一片扭曲错乱的土地。

我妈妈说得没错。我们所在的佛罗里达州的这个部分,一切都处于扭曲错乱之中,这里的生活就像鞋子穿错了脚。

当地商店的柜台上常年摆着一排报纸,就在口香糖和糖果旁边,我习惯走进商店浏览这些报纸的标题,从而知道生活在佛罗里达需要注意些什么。比如《拨打911不如买枪》《重新安置的野熊返回城市》《墨西哥海洛因致四人死亡》,以及《飓风预计不会出现,未来几日持续阴天》。

有一年夏天,我们这儿的那条“河”附近出现了一对连体双胞胎短吻鳄,这两个小东西共用一个身体,一共有四条腿、两个头。

最先发现它的是我的朋友艾普尔·梅。当时她正沿着河边散步,在木质小码头那边的沙地上看见一对小鳄鱼,它们布满绿色鳞片的脊背上还粘着几块白色的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