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枪打肖长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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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从山东济南府,辗转回到天津城,顾不上一路风尘仆仆,别的全放一边,他得先解解馋。毕竟故土难离,这九河下梢土生土长的人,喝惯了一方水,吃惯了一方饭,离家日久,免不了惦记这口吃喝,尤其是路边大棚中的早点。

过去有句话“吃尽穿绝天津卫”。天津城遍地的大饭庄子、小饭馆子,好吃的东西数不胜数,路边的早点也是五花八门,换着样地吃,十天八天都不带反头的。其中大致分为干、稀两类,烧饼、馃子、大饼、卷圈、炸糕、包子、蒸饼、两掺馒头、棒子面窝头、茄夹藕夹、煎饼馃子,这是干的;稀的有豆腐脑、锅巴菜、豆浆、馄饨、面茶、羊汤等等。吃的时候相互搭配,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变化无穷。大饭庄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到哪儿都能吃到,而这些个小吃只在天津城这一方水土才有。夸张点儿说,离开天津这座算盘城,抬腿到了近在咫尺的洋人租界地,您也吃不到地道的。

崔老道钱少嘴馋,吃东西还爱穷讲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来到南门口,不是急着摆卦摊,而是为了这顿早点。卖早点的小贩无非赚个辛苦钱,都得后半夜起床忙活,到开张时棚子里还挑着灯。炉子上并排放着三口大铁锅,两锅卤子、一锅豆浆刚刚熬好,压成小火儿,“咕嘟咕嘟”滚在锅中。两锅卤子一锅是豆腐脑的,一锅是锅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则不同。豆腐脑卤子用鸡汤鸡油,配黄花菜、木耳熬成荤卤;锅巴菜卤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进锅里,这是提味儿的秘诀,再加羊骨头汤和各种小料,开锅后用团粉勾芡。两者滋味、口感不尽相同,可无论哪种,都是头一锅卤子味道最浓。崔老道顶门来吃早点,奔的就是头锅卤子,要不怎么说穷讲究呢!进来一看两锅卤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热气,告诉老板先不忙着盛,到旁边炸馃子摊儿上要两根刚出锅的馃子,也就是油条,一根根外脆里酥、焦黄干香。崔老道脸皮厚,让炸馃子的给炸老点儿,生面抻好了下在油锅里,翻四个滚儿才捞,炸出来一尺多长又红又脆,拿在手中直棱棱的,跟小号擀面杖相仿,绝不蔫头耷脑,看着就提气。热大饼从中间揭开了,馃子撅折往里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过来。又一瘸一拐跑回早点铺,让老板给他盛一碗锅巴菜,大勺的卤子浇足了,还得放上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麻酱汁,多搁香菜,坐下来一手攥着大饼卷馃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转了往桌子上一磕,将筷子头儿对齐,脑袋往左边一探,猛咬一口大饼馃子,三嚼两嚼吞咽进肚。紧接着又往右边碗口一凑,扒拉一口锅巴菜,左右开弓这就吃上了。锅巴菜的“锅巴”,是绿豆面煎饼切成的小块,满满当当一大碗这就够解饱的,何况还有大饼馃子,也全是面做的。他这顿早点面裹着面、面夹着面、面就着面,除非扛包拉车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没有这么吃的。要问这面裹面好吃不好吃?这可是千百年来穷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吗?穷老百姓卖苦力,一年干到头也挣不了仨瓜俩枣,别说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就是最常见的鸡鸭鱼肉,等闲也难得吃上一回,只能在最廉价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设法鼓捣出各种风味,花不了几个钱,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倒过来想,巧妇只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间美食。

且说崔老道甩开腮帮子刚吃上,打外边又进来个赶早的——三十多岁一位“副爷”,也就是巡警。人长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单眼皮、蒜头鼻、大嘴岔、大耳朝怀,两条罗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制服,头顶大壳帽,腰扎牛皮带,铜扣擦得锃亮,下边裹白绑腿。民国初年,天津城设立了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下设各个分局,还有缉拿队、夜巡队、治安队、警察所等机构。巡警就是负责弹压地面儿往来巡逻的警察,这一行中没几个老实规矩的,凭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讹人。做小买卖的遇上这些“副爷”,卖水果的得送给他几斤水果,卖白菜的得送给他几棵白菜,卖酸梅汤的得送给他两碗酸梅汤解解渴。这么说吧,除了卖棺材的他不要,推车大粪从跟前过他也得尝尝,否则找你点儿麻烦那是轻的,重则哨子一吹,劈头盖脸先打上一棒子,然后把你往局子里一送,不扒层皮甭想出来。老百姓当面尊他们一声“副爷”,或者“巡警老爷”,背地里却叫他们“穿狗皮的”。

刚进来的这个巡警,比崔老道还没出息,攥着一掐冒热气儿的油条,足有七八根,两只小胖手左右来回倒,太烫了,那也舍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让老板给盛上一大碗豆腐脑,不浇卤子,只舀上一勺豆浆,天津卫管这个叫“白豆腐”。这也是一路吃法,就为了尝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着碗找座,一眼瞅见了崔老道,忙过去打招呼:“哎哟!这不崔道爷吗?可有阵子没见您了,您上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