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传(第6/13页)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了土。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死的看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猹了。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聂拉木公干。

聂拉木在藏语中意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聂拉木海拔4700米,是个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实际城镇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次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4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米左右,4月正是夏天,气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儿得甚为开心,但准备从樟木返回聂拉木时,下起了大雨。

当地人按经验推测,樟木若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4月风雪是夺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30公里,走得再慢10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个愿意冒险挣玩儿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健谈,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

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来。

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淋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起初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嘶号。

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成子后来说,他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

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米或者200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一直在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个弯就肯定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

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

……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

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

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

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

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