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第5/13页)

她那时候学了点坏毛病,比如抽烟。

也懂规矩,不进庙里抽,站在门口一口口地猛嘬,忽闪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藏族人。

这个气场有点奇怪,藏族男人小声议论:门口那汉族女孩吸烟。

大家都笑得有点紧张,然后集体看着她掐掉烟头,一步步踏进寺门,和回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一样。

大家笑着看着她穿过院子,慢慢地消失在楼梯口。

和看一只稀罕的小动物一样。

像看一棵会走路的参一样。

藏式寺庙的屋顶是敞开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顶几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顶覆盖之下,但又是两个独立的庭院。白玛央宗就席地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顶上,地面有痰迹。

日光很烈,她腿很长,袒露出黑黑的光滑的额头,鬈发瀑布一样地铺满整个背部。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旧是满藏地地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却从不潦倒。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单纯地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里的朋友。

她那个时候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

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这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爸爸老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拍照片,带着13岁的小吴一起。

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

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

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14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还有一个是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影师祁云。

这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她在旁边的房间里上网搜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那个时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儿单反相机。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他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活……是在鼓励他们自己成就自己的自洽。

他送了他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面。

祁云说: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

王不在是她通过安子的介绍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拍照,做笔记,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区的几乎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跑到木如寺顶聊天。

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雾中风景》。

白玛央宗说:我也是。

屋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

是个年轻的僧人。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坛”,他们那时候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

当时王不在想以“谁的布达拉宫谁的拉萨”作为题意,探讨各个不同阶层、不同民族的人与拉萨和布达拉宫当下发生的关系。可到了藏族朋友这里,被强有力的逻辑性打断了。他们说就不要提出布达拉宫是谁的这个问题了吧,你先告诉我菩萨是谁的?

白玛央宗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湖。

王不在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下来,说了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喵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女。

他对她说: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于是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白玛央宗琢磨着:就是怎么样?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开始创作一个叫作《羊卓雍措》的剧本:

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