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老李带着英在外面足玩了半日,心中很痛快。也没向衙门里请假,也不惦记着家里,只顾和英各处玩耍。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地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一切,只想和英痛快地玩半天。吃过了晚饭,英已累得睁不开眼。老李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法安置英;回去,她爱怎闹怎闹;把小孩子放在家里再说;闹得太不像样,我还可以出来,住旅馆去;没关系。

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太阳落后的余光把她的脸照得分外地亮,她穿着件长白布衫,拉着菱,菱穿着个小红短袖褂子。像一朵白莲带着个小红莲苞,老李心里说。菱跑过来拉爸,英扑过马婶去。“你们上哪儿啦,一去不回头?”她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他抱起菱来,“我们玩去了;家里不平安,就上外面玩去。”他的语气中所要表示的“我才不在乎”都被眼睛给破坏了。她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绝不与语气一致。他也承认了这个,不行,不会对生命嬉皮笑脸;想敷衍,不在乎,不会!他知道她也明白这个。“菱,妈妈还闹不闹了?”他问,勉强地笑着,极难堪。

“妈嘴肿,不吃饭饭!”菱用小手打了爸两下:“打爸!菱不气妈,爸气妈!臭爸!臭哦——”菱用小手捂上鼻子。

老李又笑了,可是不好意思进街门。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地一笑,好像逗着老李玩呢。

老李出了汗,恨不能把孩子放下,自己跑三天三夜去,跑到座荒山去当野人。可是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婶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英进去报告一切,妈也不答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没有?”菱审问着爸。

爸忘了。忽然地想起来:“菱你等着,爸给买好吃去。”放下菱,跑出来。跑到门洞,马少奶奶把门对好,正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才瞎闹呢。”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好像要和她打架似的。

她愣了一会,“为我,您也别走。”

“怎么?”这个比它的前人柔和着多少倍。

“马有信来,说,快回来了。一定得吵。”

“怎么?”

“他一定带回那个女的来。”

“信上说着?”

“不是。”

“你——您怎么知道?”

“我心里觉出来,他必把她带回来;还不得吵?”门洞虽然黑,可是看见她笑了——也不十分自然。

“我不走好了,我专等和谁打一通呢!你不用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院里有个男的,或者不至于由着马的性儿反。”

“他很能闹事?”

她点了点头。“好吧,您还出去不?”

“出去给菱买点吃的,就回来。”他开开门,进了些日落后的柔光。门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