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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总有些破学生在身后追着,破学生,袜子拧着花,一脖子泥!他和破学生不同了,多么有趣,什么也知道,也干净,告诉我多少事!况且,他还和善呢,救出哥哥来,必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怜的天真哥哥,在狱里,洋服都破了,没有香烟吸,可怜!他的女朋友到狱里看过他没有?又想起一篇电影,天真在屋里,女的在外边,握着手狠命地吻手背!有趣!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只剩下两只耳朵没有完全扁了,用力纵着鼻子,所以眼珠没有掉出去。“我可以叫你笛耳吧?”

“随便。”秀真笑涡上那块红扩大了一些,撩了一下头发,看了松树上的山喜鹊一眼,向小赵一笑。

“那么,我就再叫一声,”小赵的唇在她耳前腮上那溜儿动,热气吹着了她的笑涡,“笛耳!”

她眼珠横走,打在他的鼻尖上,向自己一笑。

小赵知道不少英国字,在火车饭厅里时常和摆台的讨教,黄油,苏打水,冰激凌等都能不用中国话而要了来。“不用留洋去喝洋墨水,咱也会外国话!”他常向同事们这样说。他的穿西服,吃洋饭,也下过一番工夫,“你必得下工夫,”他劝告四十以上的人们,“连跳舞也得学着,这是学问!现在连军官里都有留学欧美的,不会还行?!”他所以胜过张大哥就在这一点上。张大哥并不比小赵笨,只是差着这么点新场面。张大哥会的小赵也会,小赵会的张大哥不会。张大哥没有前途,而小赵正自前程远大。秀真虽然不懂什么,也能看到这个:在家里,一切都守旧,拘束,虽然父亲给预备下新留声机片,可是不准跳舞;连买双皮鞋都得闹一场气。小赵呢,新旧都懂,什么事也知道。小赵接过她的小伞,两人并肩沿着“海”岸往北走。秀真的梦实现了一半。还想不到结婚,可是假如能和小赵结婚,大概也不错,什么都懂,多么会说话,笑得多么到家!有点贫气;可是看惯了或者也就觉不出来了。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者还许比他高一点。从身体上看,他是年青的老头儿,她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秀真还没有长成一定的模相,可是自己愿意显出成年的样子。圆脸,大眼睛,唇和笑涡显出无意的肉感的诱感。四肢都很大,微微驼着背,大概是怕被人说个子太高。旗袍是按着胡蝶扮演阔小姐时那种风格做的,大扁皮鞋保持着中学生的样子。腿很粗,长于打篮球。头发烫成卷毛鸡,留下一大缕长的挡着右眼。设若天真是女的,秀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者更满意一些。

“天真几时能出来?”她问。

“快,我已经给说妥了;公事不能十分快了,可是也慢不了。他太大意了,为人总得谨慎一点!”小赵郑重地说:“你看我,笛耳,自幼没人管,可是我始终没有堕落,也没给过人机会陷害我,虽然受苦与困难是免不了的。”他眼中含着泪。“少年要浪漫,也要老成。咱们的家庭都是旧式的,咱们自己又都是摩登的,我们就得设法调和这个,该浪漫的浪漫,该谨慎的谨慎,这才能有成功的希望,有真正的快乐。笛耳,以你说吧,还在求学时期,何必穿高跟鞋?你不穿,我一看就明白你有尺寸有见识。我自己,何必说我自己呢,以后你自会知道。”

秀真找不到话讲了,心里只剩了佩服小赵。想起接到男学生们的信,真是可笑,一脖子泥的小鬼们!不讲别的,只夸我几句,然后没结没完地述说他们自己,老说反抗家庭,其实没见过世面!看这个人,新的懂,旧的懂,受过苦,而没堕落!不,她不仅想和他游戏游戏了,她本能地觉到姑娘必有朝一日变成妇人,必定结婚。设若自己想结婚,必是要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不要那一脖子泥专写情书的学生们。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大脚可爱了,他说这扁鞋好吗!他多么明白!但是不要和他往下说这个,说不过他;自己连世界上的最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学校里学过的功课,怎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家中的事,又不大知道。没的可说。他大概什么也会说!自己是个会打篮球的学生,他是个人物!哦,还说天真吧。“我不能再去看哥哥一回呀?”

“上次咱们去已经招他们不愿意,再去,不大合适,反正他快出来了。”

“我想给他送点口香糖去!”

“我设法给他送进去就是了,口香糖,”小赵向天想了想,“再添上点水果?都交给我了,我想法子找人送进去,咱们自己不便于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