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吴太极急于纳妾。吴太太的模样确是难以为情:虎背熊腰,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可是一对改组脚,又好像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连太极都得费事。横竖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非常地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过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烧红了,眉毛和头发烧剩下不多。眉眼在脸上的布置就好像男小孩画了个人头轮廓,然后由女小孩把鼻眼等极谨慎地密画在一处,四围还余着很宽的空地,没法利用。眼和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说话儿可是很和气,像石灰厂掌柜的那样。

吴太极不敢正眼看太太,专看着自己的大拳头,似乎打谁一顿才痛快。

邱先生的夫人非常文雅,只是长相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像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邱先生对太太似乎十分尊敬,太太一说话,他赶紧看众人的脸上起了什么感应。太太说了句俏皮话,他巡视一番,看大家笑了,他赶快向太太笑一笑,笑得很闷气。

孙先生的夫人没来。他是生育节制的热烈拥护者,已经把各种方法试行了三年,太太是一年一胎,现在又正在月子里。做科员而讲生育节制,近于大逆不道。可是孙先生虽“讲”而不伤于子女满堂,所以还被同事们尊敬,甚至于引起无后的人们的羡慕:“子女是天赐的,看人家孙先生!”

倒还是张大嫂像个样子,服装打扮都合身份与年纪。

小赵的太太没来——不,没人准知道他有太太没有。他自己声明有个内助,谁也没看见过。有时她在北平,有时她在天津,有时她也在上海,只有小赵知道。有人说,赵太太有时候和赵先生在一块住,有时候也和别人同居;可是小赵没自己这样说,也就不必相信。

有太太们在座,男人们谁也不敢提头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敢偷着笑李太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极客气地招待她和两个小孩。

老李把各位太太和自己的比较了一下,得到个结论:夫妻们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可是,取消婚姻制度岂不苦了这些位夫人,除了张大嫂,她们连一个享受过青春的也没有,都好像一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

方墩的吴太太,牙科展览的邱太太,张大嫂,和穿着别人衣裳的李太太,都谈开了。妇女彼此间的知识距离好似是不很大:文雅的大学毕业邱太太爱菱的老虎鞋,问李太太怎样做。方墩太太和张大嫂打听北平的酱萝卜属哪一家的好。张大嫂与乡下的李太太是彼此亲家相称。所提出的问题都不很大,可是彼此都可以得些立刻能应用的知识与经验,比苏格拉底一辈子所讨论的都有意思得多。据老李看,这些细小事儿也比吴先生的太极拳与纳妾,小赵的给所长太太当差,张大哥的介绍婚姻,更有些价值。而且女人们——特别是这些半新不旧的妇道们——只顾彼此谈话,毫不注意她们的丈夫,批评与意见完全集中在女人与孩子们,决牵涉不到男人身上;男人们一开口就是女的怎样,讨厌!老李颇有些羡慕与尊敬女人的意思,几乎要决定给太太买一件皮袍。

饭吃得很慢,谁也没敢多喝酒,很有礼貌。吴太极虽然与张大哥坐一处,连一个“妾”字也没敢说。孙先生也没敢宣传生育节制的实验法,只乘着机会练习了些北平的俗语,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之类。小赵本想打几句哈哈,几次刚一张嘴,被文雅的邱太太给当头炮顶了回去。邱先生本要给太太鼓掌,庆祝胜利,被太太的牙给吓老实了——邱太太用当头炮的时候,连下边一槽牙也都露出来,颇有些咬住耳朵不撒嘴的暗示。老李觉得生命得到了平衡,即使这几位太太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也似乎没大关系。

饭后,太太们交换住址,规定彼此拜访的日期,亲热得好似一团儿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