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一大蒲包果子,四张风景相片,没有上款的中堂与对联,半打小洋袜子,张大嫂全副武装来看李太太。

在大嫂的眼中,李太太是个顶好,一百成的——乡下人儿。大嫂对于乡下人,特别是妇女,十二分地原谅,怜恤,而且愿尽所能为地帮助,指导。她由一进门,嘴便开了河,直说得李太太的脑子里像转疯了的留声机片,只剩了张着嘴大口地咽气。张大嫂可是并非不真诚,更没有一点骄傲。对于乡下妇女这个名词,她更注意到后一半——妇女。妇女都是妇女。不过“乡下”这个形容,表示出说话带口音,一切不在行,可是诚实直爽。这个,只要一经张大嫂指导,乡下妇女便不久会变成一百成的漂亮小媳妇。这是自信,不是骄傲。

英和菱是一对宝贝。大嫂马上非认菱作干女儿不可,也立刻想起家中橱柜里还有一对花漆木碗,连三的抽屉里——西边那个——有一个银锁,系着一条大红珠线索子。非认干女儿不可。现成的木碗与银锁,现成的菱,现成的大嫂,为什么不联结起来呢。

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露出牙来,没露任何意见,心里怕老李回来不愿意。

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难处。“不用管老李,女儿是你养的:来,给干娘磕头,菱!”

李太太一想,本来吗,女儿是自己的,老李反正没受过生产的苦楚;立刻叫菱磕头。菱把大拇指放在嘴内,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没想好主意,马马虎虎地磕了几个头。磕完头,心中似乎清楚了些,不觉得别的,只觉得有点骄傲,至少是应对英骄傲,因为英没有干妈,她过去拉住干妈一个手指。干妈确是干的,因为脸上笑得都皱起来,像个烤糊了的苹果,红而多皱。

英噘了嘴,要练习练习磕头,可是没有机会。大嫂笑着说:“我不要小子,小子淘气;看我这干女儿多么老实。可是,你等着,英,赶明儿我给你说个小媳妇,要轿子娶,还是用汽车?”

“火车娶!”英还没忘这次由乡间到北平的火车经验。用火车娶媳妇自然无须再认干妈,于是英也不噘嘴了。

因提起小子淘气,大嫂把天真的历史,从满月怎么办事,一直到怎么没说停当太仆寺街齐家的姑娘,一气呵成,说得天翻地覆。最后:“告诉你,大妹妹,现在的年头,养孩子可真不易呀!尤其是男孩子,坏透了!大妹妹,你提防着点老李,男子从十六到六十六岁,不知哪时就出毛病。看着他,我说,看着他!别多心,大妹妹,您是乡下人,还不知道大城里的坏处。多了,无穷无尽;男女都是狐狸精!男的招女的,女的招男的,三言两语,得,勾搭上了。咱们这守旧的老娘们,就得对他们留点神!”

李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不过没听张大嫂说明之前,不敢决定相信,也不敢对老李有什么设施。现在听了大嫂——况且又是菱的干娘——的一片话,心中另有一个劲儿了。是的,到了北平,她与丈夫是一边儿大的;老李是一家之主,即使不便否认这点,可是她的眼睛须对这一家之主留点神。但是她只有点头,并没发表什么意见;谈做活计与做饭,她是在行的,到大城里来怎么管束丈夫,还不便于猛进。况且,焉知张大嫂不是来试探她呢!得留点神,你当是乡下人就那么傻瓜呢!

“待两天再来,我可该走了?家里撂着一大片事呢!”大嫂并没立起来,“干女儿,明儿看干妈去。记着,堂子胡同九号,说,堂子胡同——九——号,嘻嘻嘻。”

“堂胡同走奥。”菱一点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怪物。

“吃了晚饭再走吧,大嫂。”李太太早就预备好这句,从头一天搬来就预备好了。可是忘对张大哥与丁二爷说,招得丈夫直皱眉;这可得到机会找补上了。

“改日,改日,家里事多着呢。我可该走了!”大嫂又喝了碗茶。

最后,大嫂立起来,“干姑娘,过两天干娘给送木碗和锁来。”又坐下了,因为,“啊,也得给英拿点玩艺来呀!是不是,英?”

“我要个——”英想了会儿,“木碗,干妈!”

“干妈是菱的!”

“看,小干女儿多么厉害!唉,我真该走了!”

大嫂走到院中,西屋老太太正在院中添炉子。大嫂觉得应当替李太太托咐托咐,虽然自己也不认识老太太。

“老太太,你添火哪?”

“您可别那么称呼我,还小呢,才六十五!屋里坐着。”老太太添火一半是为在院中旁听,巴不得借个机会加入谈话会。“贵姓呀?”

“张。”

“哦,那天租房的那位——”

“可不是吗,他和这儿李先生同事,好朋友,您多照应着点!”大嫂拉着菱,看着李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