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不难看。脸上挺干净,有点发整。眉眼也端正。嘴不大爱闭上,呼吸带着点响声,大牙板。身子横宽,棉袍又肥了些,显着迟笨。一双前后顶着棉花的改造脚,走路只见胳臂摆动,不见身体往前挪:有时猛地倒退半步,大概是脚踵设法找那些棉花呢。坐下的时候确不难看。新学会的鞠躬:腰板挺着,两手贴垂,忽然一个整劲往前一栽:十分地郑重,只是略带点危险性。

她给丁二爷鞠了躬,给张大哥鞠了躬,心里觉得不十分自然,可是也有点高兴。张大哥说“好在还不冷”的时候,她答了句“还没到立冬”,也非常地漂亮而恰当。

屋子大概地布置好了,她一手扶着椅子背,四下打了一眼,不错,只是太空!可是,空得另有一种可喜的味道。这一切是她的!除了丈夫就属她大,没有公婆管着,小姑子看着。况且,这是北平!北平未见得比乡下“好”,可是,一定比乡下“高”。

老李的眉头还皱着呢,看了她一眼,要说:“不会沏点茶呀?”可是管住了自己,改为:“倒壶茶。”跟她说,连“沏”还得改成“倒”!

“我还真忘了,真!”李太太笑了,把牙全露出来。“茶叶呢?”这句好像是问全北平呢,声音非常地高。

“小声点!”老李说,把“这儿不是乡下,屋里说话,村外都得听见!”咽了回去。

她似乎为抵销大嗓说话的罪过,居然把茶叶找到。“还忘了呢,没水!”为找到茶叶把大嗓门的罪过又犯了。

“你小点声!”老李咬着牙说,眉头皱得像座小山。

她拿着茶壶在屋里转了半个圈,因脚下的棉花又发生了变化,所以没有转圆。“我上街坊屋借一壶开水去?”

他摇头。不行,还得告诉她:“这儿不比乡下,不许随便用人家的东西。”

“妈,吃饭饭!”小妞子过来拉住妈妈的手。

妈妈抱起孩子来,眼圈红了。在乡下,这时候孩子就该睡了;在这儿,臭北平!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孩子到这早晚还没吃饭!屋子是空的,没有顺山大炕[4],没有箱子,没有水,看哪儿都发生,找什么也不顺手,丈夫皱着眉!一百个北平也比不上乡下!

“爸,还不吃饭?”男孩用拳头打了老李一下。

老李看了看两个孩子,眉头上那座小山化了。“爸给你们买吃的去,”然后把小拳头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这儿呀,方便极了,一会儿我都能买来,买——”他看了太太一眼,“买什么?”

太太没言语,脸上代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北平有什么!”

“爸,买点落花生,大海棠果。”

“爸,菱吃发生!”小妞子说。

老李笑了,要回答他们几句,没找到话,披上大衣上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