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张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个小媳妇?没出嫁的时候,真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看现在,小梆子似的;刚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结婚——”他没往下说,似乎是把结婚的赞颂留给老李说。

老李没言语,可是心里说:“马马虎虎当医生,杀人……都不值得一考虑?托人把他放出来……”

张大哥看老李没出声,以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地皱着眉,那些事!”

“没事!”老李觉得张大哥很讨厌。

“不过心中觉着难过——苦闷,用个新字儿。”

“大概在这种社会里,是个有点思想的就不能不苦闷;除了——啊——”老李的脸红了。

“不用管我,”张大哥笑了,左眼闭成一道缝,“不过我也很明白些社会现象。可是话也得两说着:社会黑暗所以大家苦闷,也许是大家苦闷,社会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样好了。张大哥所谓的“社会现象”“黑暗”“苦闷”,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连阴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来是这么想,不觉地说了出来;连头上都出了汗。

“不错,我的都是常识;可是离开常识,怎么活着?吃涮羊肉不用卤虾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也许——哦,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共产党!”张大哥笑着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劲。在他的心中,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枪毙!

“这还不是共产党,”老李还是慢慢地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不过,诗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做起,也不妨先去做一些。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实不客气地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实际的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用八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地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