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5页)

一行三人到了小客店。我的旅伴说得没有错,这小店简陋到了极点,实为我从未遇见过的。只有一间大屋子,既是厨房,也兼作饭厅与卧室。房中间有一大块石板,那就是生火煮饭的地方,屋顶上有一个窟窿,炊烟就从那里出去,有时烟只停滞在离地面几尺的空间,像聚成了一团云雾。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五六张旧骡皮,就算是客铺了。整个屋子,就这么一大间,屋外二十步,有一个棚子,权作为马厩使用。这家美妙的宾馆,当时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约摸十岁到十二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皮肤又黑又脏,像是烟煤,衣服破烂不堪。我心想:“古代蒙达·波蒂卡[13]居民的后裔竟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唉,恺撒呀,塞斯土斯·庞培[14]呀!假如你们死而复生,见此情景,定会惊讶不止!”

老婆子一见我那位旅伴,不禁惊叫了一声,脱口喊道:“啊,唐·何塞大爷!”

唐·何塞皱起眉头,威严地摆了摆手,老婆子就乖乖地不吭声了。我转过头去偷偷向向导递了个眼色,让他明白,对于这位将与我同榻而眠的旅伴,我已经了如指掌,用不着他再向我道明什么。出乎我的意料,晚饭倒还比较丰盛。饭菜摆在一张一尺高的小桌上,先是鸡丁炒饭,辣椒放得很多,然后是油炒辣椒,最后是“加斯巴丘”,即一种辣椒拌的沙拉。三道菜都很辣,我们不得不老是打开酒囊靠美味的蒙第拉葡萄酒解辣。酒足饭饱之后,见墙上挂着一把曼陀林,这是西班牙到处可见的一种乐器,我便问侍候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弹奏。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何塞弹得好极啦!”

我便邀请他赏脸弹唱一曲,说:“敝人对贵国的音乐爱得入迷。”

“先生你是一位仁人君子,用这么名贵的雪茄款待我,您什么事情我都不该拒绝。”唐·何塞兴高采烈地喊道,说着,他要过曼陀林,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犷,但悦耳动听,曲调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词,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刚才唱的并不是西班牙歌曲,倒像我在外省地区听见过的《佐尔齐科》,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

“是的。”唐·何塞脸色阴郁地答道。

他把曼陀林放在地上,手臂交叉在胸前,呆呆地盯着快熄灭的火,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经小桌上的灯一照,他的脸显得既高贵又凶猛,使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也许,我这位旅伴也像撒旦一样,在想着自己离别的家园,想着自己一失足而不得不流亡漂泊的生活。我想再挑引他打开话匣子,他却缄默不语,而完全沉浸在自己沉郁的默想之中。这时,老婆子已经在屋里一角睡下,那个角落拉了一道绳子,上面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聊作为遮掩妇女卧榻的幕幔。随后,小姑娘也钻进了破毯子的后边。我的向导站起身来,要我陪他到马房去,一听这话,唐·何塞突然警觉起来,厉声问他要上哪里去。

“上马房去。”向导答道。

“你要干什么?马不是都喂饱了吗?你在这里睡下吧!先生会同意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己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是想私下跟我说几句话,但我并不愿意由此引起唐·何塞的疑心,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下,最好是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回答向导说,我对马的事一窍不通,再说,我也很想睡觉了。于是,唐·何塞跟着向导去了马房,不一会儿,他自己就单独回来了,告诉我说,那马明明是好端端的,但那向导却把它当宝贝,硬要用自己的上衣去给它擦身,引它发汗,居然自得其乐,准备干上一通宵。我已经倒卧在骡皮上,用斗篷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唯恐脏毯子贴着皮肤。唐·何塞说了声对不起,就在我身旁躺下,正对着门口,而且没有忘记将短铳的雷管重新顶上,放置在当枕头用的褡裢下面。我们互道了晚安,五分钟后,两人都沉沉入睡。

我想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居然还能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睡得着,可是,个把钟头之后,我浑身奇痒难忍,便醒了过来,我弄清楚了是臭虫在作祟,心想与其宿在这么一间令人难受的房子里,还不如去露天打发下半夜。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从呼呼大睡的唐·何塞身上跨过,我的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居然没有惊醒他就出了屋子。屋外有一条宽宽的长凳,我在上面躺下,准备就这么度过下半夜。正当即将再次进入梦乡的时候,我似乎感到有一个人影,有一匹马影先后从我跟前走过,悄无声息。我赶紧坐起,认出是安东尼奥。见他半夜三更跑出马房,我大感惊奇,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看见了我,就立即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