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大自然

要想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要想不失去对俄罗斯语言的语感,我坚信不仅必须经常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必须经常去接触牧场、树林、河川、老柳树、鸟儿的鸣声和榛树丛下每一朵晃动着脑袋的小花。

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所发现。这种有所发现的时刻是幸福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我在树木葱茏、茂草似茵的俄罗斯中部度过的一个雷雨和彩虹频繁地交替出现的夏季。

那年夏天有隆隆的松涛,有凄婉的鹤唳,有大朵大朵的白色积云,有闪烁不已的夜空,有一丛丛繁茂芬芳的绣线菊,有公鸡雄赳赳的报晓声,而每当落霞把姑娘们的双眸染成了金色,第一缕薄雾小心翼翼在深渊上弥漫开去的时候,在暮色苍茫的草地上,还有姑娘们的歌声。

在那一年夏天,我通过触觉、味觉和嗅觉,重新认识了许多词。其中绝大部分在那年夏天以前我虽然都认识,却一知半解,没有切身的体验。过去这些词只能给我一个一般的贫乏的形象。而自从那年夏天后,我发现每一个这样的词中都蕴含着无数生动的形象。

那么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词呢?这种词非常之多,多得使我难以决定从哪些词谈起好。看来,最简便的还是从有关雨的词谈起吧。

不消说,我早就知道雨分毛毛雨、太阳雨、霪雨、蘑菇雨、疾雨、片状雨、斜雨、骤雨,以及暴雨(即瓢泼大雨)。

然而抽象地知道这些字眼是一回事,切身体验这些雨,从而领略到每一种雨所包含的诗意、弄明白每一种雨有别于其他雨的特征所在,又是另一回事。

一旦有了切身体验,所有这些形容雨的字眼就活了,扎实了,就充满了感染力。你就能透过每个这样的字眼,看到和感觉到你所要说的东西,而不再是按照千篇一律的习惯机械地把这个字眼念出声来而已。

顺便提一下,作家的语言如何作用于读者,是有其独特的规律的。

如果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不能透过他所写的字眼看到它们所包含的内容,那么读者也不可能从中看到任何东西。

但是如果作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所写的字眼的内涵,那么即使是最普通,甚至是老生常谈的字眼,也能获得新意,以惊人的力量感染读者,使读者产生作家想要传达给他们的那种思想、感情和心绪。

显然,所谓潜台词的秘密就在于此。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来谈雨吧。

下雨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太阳躲进乌云,炊烟紧贴地面,燕子低飞,公鸡不按时辰乱啼,空中出现一缕缕长长的如雾一般的云霭——这都是要下雨的征兆。在临下雨前,即使乌云还未堆满天空,就已能感觉到水汽轻柔的气息了。这种气息想必是从已经下雨的地方飘过来的。

随后就开始洒下最初的雨点。“洒”这个民间用语生动地表达了初下雨时的景象。这时,疏疏落落的雨珠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和屋顶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此后雨越来越大。这时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土地就会散发出一股凉爽、奇妙的气息。然而这种气息持续不了多久。湿漉漉的青草,特别是荨麻,很快就用它们的气味把泥土的气息排挤一空。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几种不同类型的雨,以资说明一旦作家对一些字眼有了切身感受之后,这些字眼就活了,就可帮助作家正确地运用这些字眼。

比方说吧,疾雨和蘑菇雨有什么区别呢?

“疾”是迅速、急骤的意思。疾雨是垂直、有力地倾泻下来的。疾雨由远及近时,总是发出万马奔腾的喧声。

疾雨滂沱而下时,河上的景色尤为好看。每一滴雨珠都把河面打出一个圆圆的深坑,形成一只用水做成的小巧的杯子,雨珠猛地弹起来,然后又落下去,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间,还可在水杯的底上看到它。雨珠闪闪发光,活像是一颗珍珠。

与此同时,河上响彻着一种玻璃相撞的声音。根据声音的高低,可以判断雨在越下越大,还是在渐渐停下来。

而蘑菇雨则是一种漾漾细雨,打低垂的乌云里懒洋洋地洒落下来。由这种雨水潴积起来的水洼,水总是挺暖和的。这种雨从不哗哗地喧闹,只是昏昏欲睡地悄声絮语,好不容易才能听到它在树丛中窸窸窣窣地忙碌,仿佛在用柔软的爪子一会儿摸摸这片树叶,一会儿又摸摸那片树叶。

树林中的腐殖土和苔藓不慌不忙地把这种雨水全部吸吮进去。因此雨后蘑菇就蓬蓬勃勃地生长出来,其中既有黏糊糊的伞菌,也有鹅油菌、牛肝菌、松乳菌、密环菌,以及无数的毒菌。

在下蘑菇雨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味,尽管鳊鱼一向狡猾、谨慎,可这时却很容易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