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露欺罗纨(第4/5页)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lan衫的袍摆,他们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属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她也想起了一个人,然而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都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的时候,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挑眉问道:“怎么?”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如今去听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这话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终究再没有下文。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婚礼的那一夜,他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结发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她虽是即刻低下了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身体。然而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刚刚换下的麾衣,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站立地上,皆是一惊,一人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什么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正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中。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喊道:“顾娘子,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随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御风而行。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