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第8/12页)

良久,听见他轻轻地说:后来梦醒了,忽然就醒了。

他说:后来爸爸死了,忽然就死了。

(七)

梦醒时分,2011年4月16日。

果子说:

2011年的4月16日中午,我终于选好了那辆车的配置,打电话催我爸汇款。

我爸说没问题,只要我能把大学念完,想买什么东西就给我买什么东西。他说现在正在喝酒应酬,一会儿散席就安排人把钱打过来。

我等了一个下午,钱一直没到账,我爸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晚上十点,电话终于通了,里面哭声一片,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死去活来:赶快回贵阳,你爸不行了。

爸爸不行了?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飞机,全是空白。

亲戚在医院门口接我,他让我先别哭,说我妈妈已经哭不动了。我没哭,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走到病房门口,一群人围坐在里面,我妈还哭得动……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进去……

医生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妈妈死活都不去。

医生告诉我说:你妈非说你爸还有呼吸,让我们继续抢救,还一直要求转院……你爸现在有呼吸,是因为戴着呼吸机。

他让我签了一张单据,说是死亡证明。他说:昨晚送过来时就已经不行了,死因是脑梗,准备后事吧。

我不敢去看我爸,一直待在病房外,坐地上抱着头,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一边空白一边奇怪,我怎么一直没哭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我站到病房里来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没过一会儿,人全都出去了,我妈也被架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和我爸待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嘀嘀滴的声音,我爸脖子上延伸出一根助呼吸的管子,浑身弥散着浓重的药味和酒气。我碰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爸死的时候48岁。

果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当时站在床前不停地哆嗦,我爸死了,就躺在我面前,可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掐自己的脸,再摸爸爸的脸,不是在做梦,我爸爸真的死了?

那以后谁赚钱养家?我和我妈以后该怎么办?

那种感觉,就好像还没来得及背降落伞,就忽然被人从飞机上踹了下来……不停地失重下坠。

从未预料到的场景结结实实地摆在眼前,这一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发蒙,什么也做不了,连怎样才能哭出来都不会了。

发木的脑子里只嗡嗡旋转着一个念头:那以后谁给我和我妈挣钱?

(八)

一蒙就蒙了许多天。

灵堂7天,流水席24小时开,道士做法,满眼的青烟白花。

来的人很多,哭的人很少,许多人匆匆赶来,站到果子面前试探性地问:你爸爸临走时交代过什么没有?有遗嘱没?

他眯着眼睛回答:我爸去世得太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

来者怀疑地盯着他瞧,一脸的阴晴不定。

果子说:我蒙了好几天,直到头七最后一天……麻烦上门了,有人大闹灵堂索债,掀翻了一片花圈。我吓了一跳,终于清醒过来了,原来我爸欠别人这么多钱,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和我妈都傻眼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会欠别人钱?

公司账上的钱根本不够还,当务之急是速速筹钱,不然人家不让我爸入土为安。我和妈妈戴着孝跑工地,跑所有与人合作的项目,但所有人都一个口径:按合同办。

好吧,那就按合同办吧,能拿到应急的钱就好。

可帮忙的亲戚说:很多东西是不会写在合同里的,有很多是口头协议、人情协议,如果全照合同处理,你爸爸的生意根本不可能赚到钱……

我和妈妈什么都不懂,除了按合同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果然被说中了,一分钱也没拿回来,帮忙的亲戚见没拿回钱,眨眼也不见了。

这还只是开始,刚刚好话赔尽,勉强把白事办完,法院的传票就来了,一次就来了六张。

我和我妈被传票吓坏了,难不成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会被告上法院?那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还能有什么脸面?赶紧想办法,应该也有不少人欠我爸的钱,如果把钱全讨回来,或许能过了这一关。

不讨债不知人情冷暖。原来这世上,讨债比讨饭难。

整整讨了两周,脸色看尽,一分钱没讨回来。别人一句话就把我们将死了:你拿出证据我就给你钱,拿不出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妈妈气哭了:你当初借钱时,难道没给果子爸打过借条吗?那么大一笔钱,说赖就赖了吗?人家手一摊:借条呢?你没找到借条,我就不欠你家的钱。

明明我们是债主,可他们却像是在呵斥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