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2/10页)

朝北的大窗户前摆着画架。一个与画布对峙,仿佛在凝视一面镜子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头发上裹着紫色的头巾,就像沙漠里的游牧民族。被颜料弄脏的白外套应该是日式围裙吧。那是她绝不会在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只有在作画的时候,她才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套上围裙。围裙下面肯定是连衣裙。

我又敲了敲半开的门。

咚,咚。

我的心也在怦怦跳动。

咚,咚,咚。

母亲还是不回头。她今年七十三岁,还没到耳背的年纪,绝对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其实只要开口叫一声,问题就解决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才好。早在好几年前……或许在十六年前,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呃……喂。”

她终于回头了。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与我记忆中的相距甚远,竟让我产生了误入别人家的错觉。

从紫色头巾边耷拉下来的长长的乱发是花白的。她的脸本来就偏长,但当年好歹还有点肉,现在却瘦得皮包骨头,面色因为涂了厚厚一层粉底显得分外苍白。她原来在家里明明不常化妆的啊。可眼前的她连嘴唇都涂得鲜红,像假花似的。

那双大而冷淡的眼睛,还有透着傲气的尖鼻子都没变。要是把我母亲比作动物,“鸟”是最贴切的比喻。但我说的不是小鸟,而是大块头的鸟,比如大雕和老鹰之类的猛禽。

我绞尽脑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只能先稍微掩饰一下。

母亲眨了眨眼,紧抿着嘴唇,对着突然现身的我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充没说我要来吗?还是因为我的外貌变化太大,把她吓到了?十六年过去了,我肯定比当年老了不少,可一头黑色的直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自己都觉得再不换发型也太不像样了。齐膝的连衣裙应该也是她见惯的才对。我是不会穿牛仔裤或者短裤出门的,因为我穿不来。

“啊,是你啊。”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刚从梦中苏醒。紧随其后的那句话,却是用极其现实的口吻说的。

“你来干什么?”

你就这样跟阔别十多年的女儿说话吗?

我的回答,听着有点像借口:

“小充联系我了。”

一走进画室,木地板就发出了像老鼠叫的吱吱声。它虽然是“我家”的一部分,可每次走进这个房间,我都会分外紧张。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好。木板嘎吱作响,一如曾经的我发出的叹息。

这间画室,也曾是我的教室。

面朝院子的那扇门,还保留着母亲开班授课时的痕迹。右手边有一扇通往主屋的门。五六个学生就能把这间画室塞满了,作为绘画班的教学场地显得拥挤。可要是把它用作个人画室,面积足够了。画室的墙壁跟外壁一样,也是白色的。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偏爱白色,而是考虑到了画室的实用性。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画室只开了两扇窗,大的一扇朝北,小的一扇朝西。屋里弥漫着油画特有的刺鼻气味,而且还热得要命。

我停在离她三步之遥的位置。这样她就没法用调色刀打到我的手背了。“你要我说几次才懂!用过的笔要立刻洗干净!”“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太俗气了,快给我脱了!”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整了整连衣裙的裙角,进入了警戒状态。因为我认定,她一定会对我的着装做一番点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穿什么不行,怎么偏偏选了一条花朵图案、土里土气的裙子?

母亲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我和姐姐却从小穿她用缝纫机做的衣服长大。她的作品净是连衣裙,花朵图案的居多。她明明是个画家,却对孩子的着装态度非常保守,总是把落后一两个时代的审美强加到我们身上。

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纪,我开始自己挑衣服穿了。可她就是看不惯我选的衣服。无论我穿什么,她都会问:“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她每问一次,我都要顶一次嘴。

“你当我几岁,我都十六了啊!”“我都十九了啊!”“我都二十二了啊!”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个家,开始独自生活。“我都二十六了啊!”

“你说是谁联系你的?”

“你没听见吗,是小充。”

我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只要她对我的连衣裙、我现在的生活,或是通过小充打听到的我的人生轨迹发一句牢骚,我会立刻反驳她。用来反驳的话早就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