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3/11页)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电话到店里约时间,却毫不费力地约到了想要的日子。我来的时候,店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刚走的迹象。而我进来之后,也没有其他人出现。

工作忙吗,自由设计师?呵,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自立门户了?了不起。瞧您说的,每天忙得团团转,那就是成功的体现呀。无论做什么生意,头几个月都是最关键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头几个月一过就知道了。哎呀,我都为您高兴。毕竟我也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特别有共鸣。

我觉得,工作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揣摩别人的心思。有时是揣摩客人的心思,有时是揣摩同事的心思。当理发师也好,在别的店里工作也好,做公司职员也好,这一点都是不变的。

我这可不是倚老卖老讲大道理。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也跟各种各样的人聊过。我刚才说的,也算是一种统计结果吧。

各行各业的成功者,都是擅长解读人心的人。倒不是说他们特别有人情味,只是有一种能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说他们会糊弄人也成。糊弄这个词有点难听,但这些成功者的确都有成为一流骗子的潜质。

我想学也学不来。我嘛……只是做这行的时间比较久罢了。毕竟我入行的时候还在打仗呢。

从后往前剪过一轮后,店主换了一把剪刀,也换了一把梳子,再次回到后脑勺。

这一次,他手上的动作变得更细腻了。落在罩衣上的头发都特别短。如果把剪头发比喻成雕刻,那么第一轮就是粗雕,刚开始的第二轮则是对细节的精修。店主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从容,唯有右手的手指忙个不停,好似寿命很短的小动物在活动。

嚓嚓嚓……剪刀发出清脆的响声。店主的话特别多。也许他本来就爱说话,又或许是他把聊天看成了服务的一部分。

我出生在东京的平民区,是那种放眼望去尽是长屋的地方。我们家从我祖父那代开始经营理发店,我算是第三代传人。所以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干这行了。

还在国民学校的时候,我就过上了一放学就去店里帮忙的日子。算实岁的话,我当时才十一二岁,正是最贪玩的年纪。

客人的头发是绝对碰不得的,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地上的碎发打扫干净。一有客人剪完头离开,就得把地上的头发清扫干净。这是我父亲的信条。只要地上有一根漏掉的,我就得挨拳头。我们家在当地也算老字号了,店里有其他理发师傅,还有徒弟,根本不缺人手。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为什么非得让我干这个呢?

当年的理发师傅都是十二三岁拜师入门的。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是怕我继承家业的时候被其他师傅瞧不起吧。父亲,尤其是那个年代的父亲,绝对不会对孩子说“你真乖”“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这种话。但他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绝不允许自己输给外人,可输给亲儿子还是心甘情愿的。真的,我可没骗您。

店主凝神看着我的脑袋。他的嘴动个不停,手却没停下。他只用左手大拇指抓住梳子,同时用食指和中指梳起我的头发,动作灵巧得很。好长的手指。只见他高高抬起手肘,手上的动作非常细微,一点点修剪着头发。那眼神就像在精雕细琢某件工艺品似的。我可没有一边动剪刀一边跟人说话的本事。就算剪的是最简单的彩纸,我也怕剪到自己的指头。

后来,局势越来越紧张了。男人大多剃了光头,去理发店剪头发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理发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我们家的生意还能勉强维持,只是店里几乎没剩下几个员工。理发店是所谓的“和平产业”,难免会被官府盯上。理发师傅被召去当兵不说,连理发椅的架子都被征用了,因为是金属做的。

不过也多亏了这番折腾,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终于允许我用推子给客人剃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一位客人是鞋店的少东。他是个时髦的人,平时都把头发梳到后面。也不知是为什么,那天他点名要我剃,说:“今天就请小师傅剪吧。”

原来他收到了入伍通知,临走前特意来剪头发。他平时天天擦发蜡,被宪兵打了也不肯改,一下子剃成光头哪儿受得了。镜子里的他一脸凝重,那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上战场,还是仅仅不甘心而已。剃完后,他对我说:“等打完仗,我还要留背头。你可得好好练本事,以后给我剪啊。”说完还给了我一颗奶糖。当时奶糖已经成了在黑市才能买到的东西。可是,他到底还是没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