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连澜清领军占领军献城的一年里只有北秦商人出入军献城,城中买卖的货物服饰多以北秦风俗为主。北秦士兵悍勇粗暴,平日里百姓未免多生事端,也多着胡衣,以求乱世中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此时,君玄却着一身云夏汉人最正统的素白晋衣,坦然又无惧地立在连澜清面前。

她眉眼中有着帝家人独有的桀骜,墨黑的长发大片散落在肩上,极致的黑白在晕暖的烛火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慵懒瑰丽。

君玄立着的时候懒散而悠闲,偏她弄茶时的神态手势又极为认真。她似真的只是在对一个敌国的将军以茶报恩,但又像是在为最熟悉的挚友弄茶,极端迥异的态度在君玄身上奇异般融合,让人无法分辨。

连澜清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又温华内敛的君玄。

他静静看着她,从额角到眉眼,从眉眼到嘴唇,十足珍惜又小心翼翼。

清雅熟悉的茶香和君玄弄茶的模样让连澜清以为……他仍是秦景。

他战场浴血杀敌而归,她在君子楼翘首以盼,为归来的他煮一壶清茶。

连澜清想,若时光能静止,他这一生,只求这一瞬。

连澜清仿佛陷入了迷蒙中,他合在膝上的手缓缓抬起,朝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伸去。

“阿……”玄。他嘴唇微张,干涩的喉咙还未发出声音,一声极低的笑声却突然响起。

“将军既熟知我君家的茶艺,不知可听说过这一品茶还有个名字?”

连澜清猛地清醒,他不漏痕迹地收回自己已堪堪触到君玄衣袖的手。他见君玄全神贯注烹茶,仿佛没察觉他的失态。连澜清轻轻舒了口气,“君……”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君玄。

说她是一家小姐,可君家偌大的家业早已由她掌舵;唤一声君掌柜,又实在太陌生了。

“将军不必拘小节,唤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连眼都未抬,可她偏偏只听了一个字,就知道了连澜清的窘状。

连澜清心底有些奇异的微妙感,颔首,“我曾听闻此茶以晋南千竹叶制成,又名君子。”

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一顿,抬眼朝连澜清看去,自进屋后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连将军好本事,仅凭气味便知此千竹叶来自晋南……”她眉宇轻扬,仿佛意有所指,“将军果然是爱茶之人,更对我君子楼知之甚深。”

千竹叶性微甘,长于苦寒之地,云夏之上北秦、东骞、大靖皆有,不同地域生长的千竹叶制成茶时味亦不同,是以即便漠北大地上人人皆知君子楼的一品茶以千竹叶制成,却无人知晓这茶到底采自何处,更无一家可仿出相似的味道。

说起来晋南乃帝家属地,自然只有君家有这个能耐从晋南的十万大山里采叶。

连澜清瞳孔一缩,却面不改色,回:“我不过听得传闻如此,胡乱一猜罢了。”当初君玄曾告诉他君家千竹叶取自晋南,他随口一答,差点露了形迹。

“看来君家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君玄笑笑,也不在意连澜清的敷衍,将茶盅放在他身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他对面。

“为何?”

“做生意讲究个独门独道,生财路的秘密被人窥了去,还怎么做生意?”君玄朝后仰了仰,下巴微扬,“咱们家老头子是个实诚人,早些年遍天下的交友救人,也不知对谁这么诚心,竟连家底都给说了出去。”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真的是在谴责她那个早已故去的老父。

“算了,如今这乱世,能多活一日都是奢求,还想其他做什么。连将军一年前保我君家满门,说起来君玄还从未向将军道过谢。”她将连澜清面前的杯盏推近他几分,“将军品一品,我一年未烹此茶,技艺生疏了不少,恐怕会让将军失望。”

连澜清望着面前热气萦绕的君子茶,未动,反而沉着眼朝君玄看去。

他入君子楼半年,君玄遇见他的机会不知凡几,却从未有过半句交谈,更别提亲手替他烹茶道谢。他虽护君家满门,却屠君玄一城同胞,他认识的君玄疾恶如仇,怎会谢他?

为何偏偏在今日对他和颜悦色?这杯茶……

连澜清沉默的意味太过明显。君玄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一点点收回手,沉默无言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静静地放在连澜清身上,恍惚有种莫名的悲凉。

面前坐着的是北秦的大将,侵占她故土、屠戮她袍泽的死敌。

从相爱相守到相背相离,不过一年光景。

君玄到如今,看着连澜清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才如此真切感受到——那个她爱了十年托付一生的秦景是真的不在了。

或许,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君玄的目光明明是淡漠甚至安静的,可连澜清却在她的注视下狼狈地挪开了眼。几乎毫无犹豫,他端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因为太仓促,甚至还洒落了几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