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2/18页)

所以我见到的孤独是真的孤独。我住在这里很久却不认识房东,如果艾伦觉得这怪异,那我会觉得他愿意拜访房东很奇怪,直到我了解了这地方带给他的慰藉。他给出的理由是:待在对他的童年意义重大的地方,为了他正创作或者构思的小说,也为了亲见房东(好写另一本书)而学习他的语言和举止,一个优雅时代的举止,大洪水之前的时代(不是终结于一九一四年的那个时代,根据艾伦的说法,是终结于一九四〇年的那个时代),房东这样的宅子,不仅在社会地位,而且在文学和艺术上都声名显赫。

艾伦旁敲侧击地说,他虽然看似闲散,在果园和花园里闲逛,会随时拜访我,但他造访庄园实则是工作,是他获取大量“笔记”的方式。有时他会透露“笔记”内容。有一次房东说:“你吃不吃面包?我让菲利普斯用加热碟给你拿一点来?”艾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和笑皮通喝粉色香槟一样。“加热碟!”他说,“你还听谁说过加热碟吗?”

于是我觉得,艾伦作为作家(像二十五年前寄宿在伯爵府的我)清楚自己要什么;甚至房东,其个人世界已与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的人,在昏暗的病痛中依旧明了旁人对他的期待。

但还有艾伦的孤独,他的孤独在庄园显而易见,他疙疙瘩瘩的脸上不经意间明明白白浮现愁容。孤独足够真实,一如他童年的痛苦,一如房东的病及其造成的庄园的日渐败落。当艾伦在花园和庭院散步,那孤独像是在证明他曾遭受的心理创伤;他的内心有一种永远无法触及的伤痛,无法与人分担。他所受教育的性质,他对待自我经验的过于文学的态度,他对本世纪某些作家和艺术家的仰慕,以及他想重复他们的所作所为的愿望,这一切使他盲目。庄园的孤独是一种安慰,踏出庄园,他会面对威胁和他自己的缺陷。

他通过奉承仰慕的人、钦佩充满力量的人来弥补自己的缺陷。像一个孩子分糖果给同伴示好。艾伦告诉很多人,他记录他们的生活片段是为当代文学巨著搜集素材。他关注很多人,记录他们的对话,保留他们的信件,他要写很多人。而且一旦艾伦告诉你他在记录你的言行,你就很难忽略他。你自会开始伪装(连房东都是如此),万一这个聪明友善的人真的在记录你的言行呢。

他又会靠鄙夷那些与自己同类的作家获得平衡。那是些模仿者,重复别人的做法以期告诉大家他们也能做。他看透了这些作家的缺点,说起他们来毫不留情。有一个这样的作家,他比艾伦个头高一些,但也喜欢穿得很浮夸,我在伦敦碰见他,他说:“这只恶毒的小虫子在克拉丽莎家洋洋得意地穿过房间,对我说,‘亲爱的,这个周六你一定要留下来听《批判者》。我彻底打败了你。’哈哈。”

但是会让艾伦如此公开表示敌意的人并不多。他不喜欢的公共对象主要是某些类型的建筑、绘画、花园和花卉。这一点上连我的房东都没能幸免。房东喜欢剑兰,皮通就在花园里种了一些。艾伦厌恶它们的华而不实。他闭着眼睛,浑身抖了起来,“它们该这么高”,弓身把手掌比到小腿处。他说到类似东西的时候会厌恶地颤抖起来,仿佛他美学反应中的暴力可以补偿别人强加给他的各种忸怩,所有要记录下来和准备使用这些“笔记”的说法(他会说“这些都会写进日记”或者“这是给日记的”“日记会及时记下来的”),是他送给世界以求和平相处的糖果。这种美学暴力其实很真实,反映了一种真切的感受,一种对精神世界的真正担忧。这给他的电台谈话和讨论提供了工具,暗示它们只是完整生活的片段,也暗示了说话者了不起的性情。

有时候我们几个月都不会碰面,他也许是没来,或者来的时候我不在。有一天,他破天荒从伦敦给我打来电话,我才意识到当时大概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背景有音乐的声音。音乐很响,于是我问他人在哪里。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他说:“你说起话来像我的邻居。当然我是把音乐开得震耳欲聋。”接着他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似乎还是那个艾伦,但其实不然。他醉了,他一说话我就明显感觉到了。酒精和音乐,是孤独的支撑物。不过我看到了新鲜的东西:不是孤独,而是滥饮。我从没想到艾伦是酗酒的人。但即使醉酒也没有改变艾伦的性格,或者让他展示出另一面。醉酒没有解放他,而是夸大了他迎合公众的性格,让他显得滑稽。他几乎控制不住嘴,满口奉承,和我谈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