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4/7页)

1971年一个傈僳老乡临盆,难产,找了他,那天他喝醉了酒,本来不该去,心里不知道拐过了什么弯弯,勉强去了,结果出了事,母子都没有保住。这自然不能全怪老笃,但老笃因为这件事恨上了自己,他不该喝醉,更不该喝醉了还去接生,继而又想起自己其实是没有行医资格的。傈僳老乡闹到镇上,把老笃从卫生所里揪到路上打,老笃没有还手,任凭老乡打落他三颗牙,老乡打完之后回去,老笃在众目睽睽下拾起自己的牙齿,回到住处。此事之后,老笃就不给人看病了,心里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害了人,总躲着群众,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赶巧镇上缺个邮递员,因为老笃当过赤脚医生,这片山跑过两趟,而且邮递员一去荒山八九天,不容易见着人,有巨大的时间和空间来填充悔恨,合了老笃的心意,他就安安心心地当了邮递员,牵了一匹驽马,开始往来村寨送邮。

1978年云南知青轰轰烈烈闹返城,后来中央文件下来,处理此事的专员不辞辛苦,跑了一趟灯笼镇,询问灯笼镇上知青的意愿,其他人都吃够了苦,选择返城,只有老笃一个人留了下来。

“为什么留下来?”我问,“回家去不好吗?”

“当然想回家,这里又割舍不下,念头动来动去,邮局里要找个替代我的邮递员,一直没找到,我想,行,那就等到找到了再回去吧,就这么留了下来。几年前,那些一起插队的知青回来忆苦思甜,看到我这个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你怎么没有回去?我说,我不想回去咯,在山里待久了,去不得人多的地方,叽叽喳喳,吵。”

“一个人走山里,难道不怕?”我抬头一看天,沉沉的云落下来,“天又快黑了。”

“怕,怎么不怕哟。林子里有狼、老虎和蛇,刚开始算不准时间,晚上要在路上睡,乌漆墨黑,夜里狼嚎,感觉就在你耳边上,林子里黑黑密密,不知道藏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出个大东西,山谷那么深,又走不到头……”他慢慢地说,然而是很愉快的神气,存心要吓唬我。

“有狼啊?!”

“有啊,狼的脚步又轻又碎,踩在落叶上,竖起耳朵来就能听见。还有老虎,老虎走过来的时候,山里会刮大风,那风和平常的风不一样,吹得人会抖起来。只有蛇,来和去都没有动静,只有蛇。”

他说起他刚开始送邮时的奇遇。夜里露宿在外,心里害怕,对着篝火和满天星斗吹口哨,吹《我的祖国》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过不多久一条全身碧绿的巨蛇慢悠悠过来,足有五六米长,手臂粗,光彩熠熠,趴在不远处。他一身汗毛猛地炸起来,立刻不敢再吹,大气也不敢喘,大蛇抬起它雪白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仍然踡头沉睡。老乡和他说起过,山里有大蛇,他不信,直到亲眼见着才信了,而且还是这么大一条蛇。他紧紧盯着那条蛇,怕它突然扑过来,不敢眨眼,直至昏昏沉沉,不小心睡了过去,一觉到天明。醒来,蛇已经游走了,它昨天踡着的那块地方松松软软地塌陷进去,“它真的来过”。有几个月,他经常能见到那条巨蛇,吹起口哨它就来,在离老笃不远不近的地方踡着,待一会儿就走。它在的时候,老笃觉得安心,仿佛受到温柔眷顾,他觉得这片天地是厚待他的,接纳他的。

等他这趟山路走熟,一草一木都打过招呼了,心里没有恐惧慌张,那条巨蛇就再没有来过,就像神迹无声无息地消隐,无论他怎么吹口哨,它都不再来了。

“老乡说是耶稣保佑我。可我觉得,那蛇是山河派来指引我的,让我不要害怕,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山里穿行。每次进山,我都想找到它。”老笃停了停,自言自语,“翠绿色的蛇真好看,世上最好看的动物,真想……再看……一次。”

像个梦。然而我没有说出口,我一丝一毫也不想让老笃觉得我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说到底,我是不信的。老笃可能被莽林蛊惑了,那条翠绿的大蛇是他在黑暗中自创的想象,山路崎岖,山行寂寞,他造个东西来陪伴自己,所以他才喜欢赤吾人关于蛇的传说。

“你呢,小囡子,为什么来这里?”老笃转头来问。

这可真不好回答,我偏头想着,我是来捕捉一片旧迹,寻找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消失于此的无名男子,可能的话,还想还原一些他生活在此时最后的面貌,我动身来此,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因机缘、夙愿,冥冥中注定,但我不好这么和老笃说——太憨了,近于傻。

我想了想,告诉老笃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重庆人,长得很出众,唇红齿白,圆圆的脸,嗯,像老版《西游记》的唐僧,后来我们分手了,然而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引子。我们那时候很喜欢对方,我去他家做客,他家住旧式的楼房,墙上挂了许多老照片,有一张特别陈旧,是张老黑白结婚照,新娘穿着婚纱端坐,新郎站立,在那个时代很新潮,相片一旁用蝇头小楷端正地写着——“郎才女貌,百年好合,路翎与汪桂妍新婚留影,民国十七年”。除了边沿有些磨损外,照片保存得很完整,两个人的面貌清晰,新娘浅浅地笑,新郎则懵然空洞地看向镜头,老黑白照片里的人都发出柔光,衬得那个男人柔和清秀,比新娘子还要漂亮。我那个男朋友说,照片里的是他太爷和太母。他的太爷曾在上海念书,没等毕业就回到家中学习做生意,婚后第三年去云南贩卖茶叶,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被人在路上谋害了,也有人说他在大理出家了,可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对他太爷的了解仅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