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2/10页)

隐居先生遭到亲戚一族人的排斥,是在他为柳桥的艺伎富美子赎身、带入自己家中后的事。不错,那是在前年十二月,隐居先生年满六十,而富美子则正值十六岁的年末,刚刚可以自立。不过,早在这之前,隐居先生的放荡成性就已经成了问题,年轻时代,他就是一个成天吃喝玩乐的人,大家认为他一到花甲之年,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吧,所以在这之前,亲戚们倒并没有多少唠叨。据我了解,隐居先生二十岁时开始结婚,以后换过三次夫人,三十五岁与第三任妻子离异后,一直保持独身(据说独生女初子是与第一任妻子生的)。关于这样频频的婚姻破裂,除了他风流成性的原因外,还有别人所不知的某种秘密的原因隐藏在他的癖性当中,只是这一点直到最近大家才有所察觉。不光是选择妻子,哪怕是挑选艺伎,隐居先生也非常见异思迁。刚刚喜欢上一个女人,不到一个月就已厌弃,又迷上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同于其他的风流浪荡者,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相恋者——没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人。迄今为止,隐居先生爱得天旋地转的女人太多了,可那些女人全都是为了钱才委身于他的,没有一个是为了由衷地回报他的爱情。隐居先生是一位有活力、有气势的江户哥儿,是自己和旁人都承认的精通游乐之道的老手,也具备一般的男子汉气度,漫长的岁月中结识一位感情亲密的女子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女性嫌弃,受她们欺骗。抑或刚才所说的他那见异思迁的原因,尽管一时间异常着迷,女方却没有多少可以进入亲密阶段的时间。

“像他那种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风流玩乐,要是能包养一个小妾,固定一人,说不定反而会安定下来。”亲戚们经常异口同声这样说。

但是,只有最后的富美子显得特别。隐居先生认识她是在前年的夏季,之后对她的热情始终没有消退,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她的爱恋日益强烈。到了那一年十一月,富美子从雏妓自立时,他负责一切所需费用,甚至连独立开业的资金都为她准备好了。没过多久,他又不甘于已有的一切,终于硬把她拽进了村松町的家门,不知算老婆呢,还是当妾。然而,尽管隐居先生如此热心,女方照例并不那么喜欢他。毕竟年龄相差四十多岁,只要不是傻瓜或神经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富美子之所以听话让他为自己赎身,一定也是看穿隐居先生来日不多,还是看中他的财产了吧。

我第一次发觉村松町的他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女人是在去年正月初,我去问候隐居先生的时候。当时我在当铺后面住房的隔扇门处求见,像往常一样,我被带到里面隐居先生独立房子的房间里。

“你好,宇之先生(我的名字叫宇之吉,不知何时起,隐居先生就简称我为宇之先生。我并不喜欢他那么叫,好像我是个什么工匠似的),欢迎欢迎!来,请进!请一直往里走。”

大概他刚喝过了酒,他那国字脸的额头红得发亮,就是在家里待着,也围着暖和的丝织围巾,钻在被炉之中,以江户哥儿特有的卷舌腔调发出流畅的声调,一副落语家的口吻。这时我发现,隐居先生的对面,被炉的这一头有一位陌生而有气度的女子。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女人的一条胳膊搁在被炉桌边,膝盖处有点分开,身子和脑袋向我这头扭转过来。我之所以说“脑袋”和“身子”,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分别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虽说是扭转“身子”,但当时的印象更像是她的柔美、纤长的脖子和苗条、窈窕的胴体恰似一波一波漾动的涟漪那样在蠕动,等到完全转向我的方向后,其波纹还在身体的某处,譬如长长的颈项穿过的衣裳肩胛处微微颤动。那女人的身姿竟然让我感到如此婀娜、妖艳和优雅。使我产生这等感觉的或许还有她身着的衣裳的关系。她穿着进口的条纹布制作的质朴的装领子衣服,拖着长长的裙摆,以当下华丽的流行服装看,或许可以说是落伍的。隐居先生神定气闲地轮流打量着我和女人的脸说:

“这位是宇之吉,我的远房亲戚,美术学校的学生。他老家的父亲拜托我照顾,虽说我是照顾不周的……”

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痴痴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他看着谁在笑。就这样,他把我介绍给了那个女人,却一个字也没向我介绍她是何人。

“我叫富美子,请不必客气。”

她有点儿腼腆,边说边朝我点了点头。受她的影响,我也跟着点头致意,像是被狐仙勾住了魂。

“哈哈,这女人一定是他的小老婆。”

我想这一准没错,偷窥一下隐居先生的脸色,只见他盘腿而坐,红鼻子的两侧刻着粗粗的皱纹,“蛤蟆嘴”的大嘴角边,依旧挂着不怀好意的嗤笑貌,不过那笑容里面,可以判定他对我的估计是给予肯定的。“没错,如你所见,她就是我的妾,这次我决定让她住进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