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那时候,我因为一件事情而心情浮躁,想远离迄今为止裹挟着自己的热闹氛围,也想悄悄地逃离因各种关系持续交往的男女圈子。到处寻找避人耳目的住处,结果找到浅草松叶町边真言宗寺,租下庙里的一间僧房。

到达新堀的水渠,从菊屋桥到门迹的后面一直往前走,寺庙位于十二阶下方喧闹阴暗的小街中。宛如倾覆的垃圾桶,那一带一大片贫民窟的一侧,黄橙色的土墙长长地延伸着,给人以一种沉稳、庄重和寂然之感。

一开始,我就觉得与其去涩谷、大久保那样的郊外隐居,还不如找个市区里不为众人注意的萧条冷落的地方住为好。如同水流湍急的溪流之中深深的水潭那样,那地方必须在平民区混杂的街巷之中极为特殊的地方,抑或除特殊之人绝不会行走到的寂静角落。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自己喜欢旅行,从京都、仙台、北海道到九州,均已走过。可是自打从人形町出生之后,始终住在东京的市区之中,一定有尚未涉足的街道,不,一定比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且,在大都市的平民区里,像蜂巢一般犬牙交错的无数条马路之中,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走过的和未走过的孰多孰少。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我和父亲一起去深川的八幡,父亲说:

“现在过渡口,到冬木的米市请你吃有名的面条。”

父亲带我到神社院内的神殿后面,那儿与小网町和小舟町一带的水渠情趣迥异,水渠宽度狭窄,河岸低矮,水流充沛。浑浊的渠水把两岸盖得密密匝匝家家户户的小房子分开,然后阴郁地流去。小小的摆渡船来回往返,在比水渠的宽度还长的运货船和舢板之间穿梭,只要往河底点上两三篙就能过河。

在此之前,我也时常去八幡神社参拜,但是,从未想象过神社后面是什么模样。我总是从正面的牌坊到神殿参拜,自然而然地认为神社只有正面的全景画似的景观,后面是没有看过的。

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小河与渡口,以及它们前方那广阔的无休止延伸的土地,这种迷幻般的景致,让我觉得自己与东京的距离比京都和大阪都远,看到的仿佛是梦中常常遇到的世界。

接着,我又想象浅草观音堂后面街道的景象,脑海里只能清晰地浮现出从浅草的商店街上仰视宏大的红色观音堂琉璃瓦房顶的情景,其他景观则全无印象。渐渐长大成人后,随着阅历的增加,或造访朋友之家,或游山玩水赏花,似乎走遍了东京的每个角落,却常常会遇到孩提时代体验的不可思议的另外的世界。

我思忖,这样的另一世界乃自己最好的藏身之处,曾在各处寻寻觅觅,越看越发现竟有那么多自己未曾到过之处。浅草桥与和泉桥走过多次,可两桥之间的左卫门桥却未经过。去二长町的市村座,我总是在电车路的面条店旁右拐,而柳盛座剧场前那条三四百米笔直的路段,一次也未曾涉足。从前永代桥右岸的桥下到左岸呈何等模样,我也不甚了了。此外,还有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线堀、山谷堀附近一带,好像还有许多不曾了解之处。

松叶町的寺庙近旁是其中最奇妙的街区。六区和吉原近在咫尺,往小巷子一拐就是寂寞颓废的区域,极其令人满意。我会撇下迄今为止自己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华丽奢侈且平凡的东京”,静静地旁观该区域的躁动,同时悄悄地隐身其中,体味无上的快乐。

我隐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习。当时我的神经就像刀刃磨平了的锉刀,锐角全无,倘若遇不上色彩浓艳腻人的东西,就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兴趣。对需要细腻感受的一流艺术、上乘料理的玩味均不可能,对于平民街区里被称为精华的茶馆厨师的钦佩,对于仁左卫门和雁治郎演技的赞美,接纳一切来自都会的欢乐之心早已荒废。每一天都重复着因为懒惰而带来的惰怠的生活,终究难以忍受,想完全摆脱一切老套,想找到令人喜欢的、人造的生活方式。

难道世上没有那种因普通的刺激而神经颤抖般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吗?人难道不能栖息在远离现实的野蛮荒唐的梦幻之中吗?如此想来,我的灵魂就迷失在巴比伦和亚西利亚古代传说的世界中,想象着柯南·道尔[1]与泪香[2]的侦探小说,迷恋阳光炙热的热带的焦土与绿野,憧憬顽劣少年时代那些反常古怪的恶作剧。

即使从喧闹社会上突然韬晦,尽量使自己的行动变得隐秘,我觉得依然可以赋予自己的生活以神秘而又浪漫的色彩。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深深体味到秘密这玩意儿的乐趣。捉迷藏、寻宝、茶鬼和尚[3]等游戏——尤其是晚间一片黑暗的时候,或在阴暗的堆物小屋里,在对开折合门前玩时的趣味,一定主要在于其间潜藏着“秘密”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情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