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4/8页)

这个城镇充满了腐朽的气味,映入眼帘的一切皆毫无生机可言,像一座死气沉沉的旧城镇。我不明白其他人怎么可以忽略这与死亡接近的气息,整天在此地正常地活动。这里并不是腐烂味熏天,也并非到处是即将死去的残疾人士或老人,而是有一种奇怪的颓丧感,从居民身上与房子里蔓延出来,如一条细密的线丝,紧紧缠绕住整个地区。

当父母亲把车开到马兰伦大道的尽头,在距离S镇活动中心的不远处一家叫做“甜心旅馆”的红色房子前停下、向后座的我们宣布今晚先住在这里时,我用力捏了自己好几把,要自己忍住不要哭。

过了两天,父母在这附近租了一栋毫无生气的平房,我们一家便在S镇定居下来。父亲在外面的工厂里谋到一个职务,母亲则到附近的商店里当售货员;我与琳达则在两个星期后弄好一切手续,进入S镇位于马兰伦大道边上那所建地宽广、也是S镇最多人就读的达尔中学。

苏利文警官来按响我家门铃的那天,我记得是1980年6月25日,一个周末的早晨10点。

房间里悬挂在窗户旁的绿色碎花窗帘,此时因为吹进一阵风而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窗子底下的街道已经充满了假日里那种混合声响的喧嚣:机车的引擎声、众人说话的细碎尾音、些许的鸟鸣虫叫,还有从远方传来汇聚杂音的合鸣。

我躺在床上翻过身,侧耳听见他响亮的嗓音从外面传来,对去开门的我的母亲说,因为调查安娜的命案,必须找凡内莎谈些话。我好奇地从床上起身,把房间的门轻轻拉开一个隙缝,便看见母亲背对我,激动地骂起那不知名的凶手以及整个城市与社会风气的败坏。哗啦哗啦的高低起伏声与母亲那特有的古怪嗓门持续了好一阵子,几分钟过去后,苏利文尴尬地掩嘴咳嗽,询问可以和凡内莎聊聊吗。母亲回头喊我时,我已经穿好衣服,准备面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

我走到客厅,便看见坐在客厅深咖啡色沙发中正低头喝热茶的苏警官。他抬头,对我微笑,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苏警官长得很瘦,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应该很高大,但是真的太瘦了,深黑色的警察制服套在他身上过于宽松,沿着肩线垂下的地方都是空的。他脸上的肌肉松垮、皱纹浮现,或许他以前比现在胖一些吧。他的五官明显立体,严谨的表情就像是天生该当警官的人。深邃的双眼皮眼睛上方,两条略染灰白的粗眉毛,只要一说话,眉毛就会纠结在一起,眼窝显得更深,鼻尖上细小的皱纹就会出现。

他先礼貌地向我作自我介绍,然后便在之后的对话里反复地提起安娜。

“我能与你聊聊安娜吗?”这是关于安娜的第一句话,也是苏警官来此的主要原因。我点点头。

“6月15日当天早上,在石墙外围的草原边发现安娜的尸体。在这日期之前,据安娜的母亲说,她离家出走已有一段时间。这之前她有什么奇怪的言行吗?”

“安娜平常在学校里人缘如何?”

“你与安娜有多熟?她曾经跟你提过什么人或事吗?”

安娜。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楚看见安娜的模样。这个在我生命中曾经占有一席重要地位的朋友,我们彼此的关系,却始终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安娜的那天,那是个出着大太阳、天空中一朵云都没有的晴朗天气。清空的天空像是云朵全都退后,让出一片空旷的无尘净地。

这记忆让我终身难忘。

我是小贱货琳达。想要跟我性交,请拨这支电话:4863……

第一次看见安娜的那一天,也是这张海报出现的那一天。

1980年5月20日,进入达尔中学就读的第二个月。我那个时候的整体状况,回想起来仍旧是一片模糊,仿佛一进入S镇开始全新的生活,就沉浸到如同海洋底部的朦胧之境,混浊的空气与四周环境全都呈现一种严重的疏离感,被日常的一切狠狠堆开。我再也无法透过自己的感官去确认比如吃过什么食物或者与什么人交谈,在转瞬即逝的时光中,什么都无法被记忆到我的脑子里。

我学习把自己隐没在学校的任何人身后,让大家不要注意到我。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学,沉默地独自上学、放学,成绩也尽量维持在中等。

而比我高出两个年级的琳达,在全新的生活中把本性全都显露了出来。我听过她提起她班上有几个男同学,家住她向往的T市,时常随口聊起T市最有名的百货商店与热闹之所,还有曾经在哪家餐馆见过几个二流明星与模特儿,她们的姿态与服装多么奢侈华丽。

琳达时常与他们混在一起,再由此扩大认识许多校内或校外的不良分子。他们一群十多个人时常流连镇上的撞球间与酒吧,喝酒闹事的小错不间断,也如以前一样偶尔不回家。爸妈则为了建立全新的生活而兼了好几份差事,根本没有注意到行为放荡的琳达。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男同学早已分别上了琳达,然后把这件事如炫耀或鄙视般地从班级里扩散出去:琳达是个喜欢让人上的婊子。